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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 西府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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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盆塘地势低湿,黄栌苦竹绕宅杂生,满园苍苔乱草萦地。门户雕漆脱落,屋瓦上荒草杂生。只庭院正中左右两株水云杉参天而上,仰望去,格外惹人瞩目。旁边几株花事正盛的棠棣树,潺潺溪流曲折绕了庭院,水声清泠泠悦耳如琴音奏出清幽梵音。

“许久未来,这里倒是荒芜了。”玄慎故地重游,无限感慨。出了社稷坛换下帝王玄衣冕服,微服浅缘墨色深衣,广袖交领,气度雍容恢弘。

“四哥这是不想拾掇这西府。若是四哥有这个心思重修西府,不过一个眼色,工部那些人还不像吃了蜜蜂屎一样赶来,把个西府修葺得如建德殿一般辉煌。”玄恺cha话道,四下看个不停。

“只怕那时的西府便不再是西府。”卓梓道,他本是立在玄慎身旁,一袭雪白麻衣如风中之絮,塞上飘雪,同一身墨色深衣的玄慎黑白相照,大相径庭的颜色格外醒目。

玄慎笑笑,不置可否,耍着手中折扇踱步到参天碧树前,两株水云杉已经高耸如云,干天直上。

他眉宇唇角间流出莫名的笑意,虽不张扬,却在那深抿的唇角间刻出志得意满的快意,故地重游,物是人非,不过十余载,风云变幻,只这西府依旧独守凄凉孤寂。

十六年,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玄慎毅然仰头望着,灼目的日光穿林过叶,万道金光扑面而来,从青碧欲滴的水云杉细长沉垂的枝叶缝隙中射来,笼在他身上,暖融融再没了寒意,如万丈灵光罩体。

西府留给他的记忆只有阴冷潮湿,似从未觉出丝毫暖意。

真龙天子,他本是先皇嫡子,孝恭仁皇后所生天潢贵胄,建德宫唯一的嫡出皇子,大昭国的储君。不过这些荣耀尊贵只属于他六岁前,他依稀记得母后满身珠翠环绕端坐东宫宝殿,雍容平和的笑容美若天仙。那个令他终身难忘的长夜,雷电交加,霹雷一声“喀嚓”炸响耳边,他从梦中惊坐而起,心悸不定一头扎去ru娘周嬷嬷怀里,周嬷嬷周身战栗紧紧抱住他,充耳四下都是喧嚣哭嚎声,密匝匝的人影在寝殿内穿梭,黑压压的御林军拖拉着痛哭喊冤的母后从他眼前而过。

“母后—”他惊呼着要冲去,却被周嬷嬷死死抱住。母后披头散发,苍白发青的面颊扭曲而写满恐惧。

“慎哥儿,她们要娘死,慎哥儿,可怜的孩子,你要好好活下去!”哭声渐渐远去,他看到立在一旁的父皇铁青的面颊,再没一丝暖意,他惶恐地凑过去,牵扯着父皇黄绫直裰的窄袖摇晃仰头问:“父皇,母后要去哪里?”

那痛心而愤恨的目光直视他无语,沉默片刻,公公上来掰开他的小手,将哭闹不停的他生生抱走。他大声哭喊着“父皇,母后—”,听周嬷嬷回忆那夜他的嗓音哭哑,高热不退,待十日后病愈,就出天花满身奇痒的红疹子。

他被送出皇宫,来到西府阴湿的宅院居住,身边的亲人只剩ru娘周嬷嬷和伺候他起居的高公公。西府遍地蓬蒿,太监们修剪荒草时扑鼻的青草气息,他托腮坐在石阶上发呆,不停地问ru娘:“母后在哪里?她会来陪慎儿吗?”

ru娘只是侧头掩泪,高公公唉声叹气,他觉出些不祥,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ru娘说:“慎哥儿听话,乖乖吃药养病,养好病,皇上自然许你回宫去。”

渐渐的,他的期望落空,他一身红疹结痂,却不见母后来探望他。他总记起那个狰狞恐怖的雷雨之夜,记起时他就会执着地问高公公:“母后被带去了哪里呢?”高公公就将他抱去床上哄喝着:“哥儿该安寝了。”

三个月后的一日,他六岁的生辰,食案上添了两道宫内赐来的膳馔,更有恭立一旁凝神望他的白面团捏成一般的同他年岁相仿的小娃娃。

“参见四殿下千岁千千岁。”童稚的声音文弱清晰格外好听,一双乌亮的星眸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那眸子异样的清亮,如点漆一般。

“你叫什么名字?”他好奇地问。

“卓梓,‘维桑与梓,必恭敬止’的梓。”卓梓说,只那时年幼的他才开蒙不久,尚未学到《诗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仿佛漫无际涯的荒野中独自奔跑的一匹独狼,终于看到个同伴,即亲热,又新奇。

“世人不识凌云木,直到凌云始道高。”卓梓踱步到他身后轻叹一句。玄慎的目光望向卓梓,见他依旧不沾俗世的孤傲如云鹄,一如往昔。

玄恺一笑接过话题戏言:“若是那些昔日在西府伺候四哥的奴才们得知囚在这牢笼内的是真龙,怕没能攀上龙尾升腾上天的,可该是悔青了肠子。”

“那年家父从江南寻来水云杉树种时,还不信这阴潮瘴疠之地的杉树能在西府养活,真不想如今果然凌云了。”卓梓说,满是感慨。

玄慎侧头望他,不由要笑,笑容中满是春风得意。

母后在那年春辞世殡天,消息自冷宫传出,他回宫奔丧,无数冷冰冰的目光望着他,只是没有眼泪,如一段段木头。他哭得昏厥倒地,死死抓住冰冷的金丝楠木棺不肯放手,他哭喊着求见父皇,却无人理会。太监们劝他:“四爷就知道些好歹吧,冷宫的废后,还不如宫内的宫娥,过世能得口如此贵重的棺材,九泉都要笑出声了。”

他醒来时,以不知何时被抬回西府,呆滞的目光遇到卓梓那坚韧的目光,交接中仿佛借给他些许气力。四周一片白色,白色的罗帐,白色的窗纱,大红锦被也披上素装,如一层皑皑的雪铺在床上,凉滑的覆盖身躯。

卓梓握住他冰冷的手,热度徐徐传进他手指,温暖他的心头。

卓梓的声音还满是稚声,他说:“种桑梓是父母树,不如种梓树为娘娘招魂,或许魂魄半夜来探望殿下。”

他深信不疑,同卓梓在庭院密种梓树,不辞辛劳。

树是高无用去市集买来,端正修长冠幅舒展,如挺拔飘逸的书生,他才想到卓梓的名字,怕是字如其人。枝叶繁密,淡淡的几多黄花含苞,只是才种了几日,就被管事儿的一夜连根拔去,说阴气太重,会冲撞东宫。

他愤然大怒,卓梓却安慰他,不过几日,卓梓寻来水云杉树种,二人合手在庭院播撒,卓梓种下的是希望,他深深埋下的是仇恨,那仇恨不会因深藏土壤内而泯灭,而是会生根发芽,渐渐参天。他对卓梓说:“梓哥儿你看,待到此树参天再不惧风雨,母后的大仇一定得报。”

卓梓只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只可惜满园的树种到头来只活了这两株。有趣的是,这两株树一左一右矗立在庭院,如金殿上的金甲武士。

他封左边一株为“碧甲大将军”,右边一株为“擎天大帅”,惹得太监们笑他痴,才不过膝盖长的树苗,如何还是将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