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岩下到楼下，钟辛自然没有一直在侧门角落里哭泣。
刚才她送走了向晓敏，看着晓敏的车渐渐远去，钟辛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分别的时候晓敏的情绪很克制，倒是一向冷静理智的钟辛有些绷不住了。毕竟晓敏从上周起就在为这一天做准备。而钟辛却是今天一早刚刚得知的消息。
对钟辛来讲，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觉得自己有点overload（计算机术语：过载）。
办公楼侧门人来人往，快递小哥扎堆，钟辛怕人看见自己泪水涟涟的，只好又走到了清早她和晓敏聊天的水池旁。喷泉还在清凌凌地吐着水圈。但是她的朋友已经不再属于这里。
以向晓敏的年纪和技能，再在IT行业找工作已经很难了。曾经她是最优秀的测试工程师，是测试部的元老，少有的在这一行坚持到了45岁。但是终究有这么一天，她会犯错，会被资本嫌弃，为了逃避PIP的尴尬，不得不以接受劝退的方式黯然离场。
钟辛是少数在35岁之后爬到专家位置的程序员，而且她还是北京研发中心唯一的女性技术负责人。眼下自己是幸运的。但是谁又能保证，她到了向晓敏的年纪，还能一如既往地保持水准？
是时候要对自己的未来重新规划了。事业、家庭、婚姻，甚至爱情，都是她不得不面对的难题。
手机铃响起来。
“钟小姐，这里是铭心心理咨询中心，请问您是预约了今天上午10点半的心理咨询吗？”
“是，是我预约的。”
“请问您现在方便讲话吗？”
“方便。”
“好的，您稍等。即刻为您接通我们的心理咨询专家。铭心心理与DB公司有合作协议，但我们保证接下来的所有对话对任何公司和个人都严格保密。保密内容包括但不仅限于您的姓名、性别、年龄、雇佣状况、婚姻状况……”
铭心是一家专业的心理咨询服务公司，为了打消顾客的顾虑，接线员念了一大串标准格式的保密规定。
钟辛默默地听着，唇边勾着苦笑。经过了昨晚，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再需要婚姻咨询了，但是听听心理专家的分析也无妨。
“钟辛。”
钟辛转过身，看到了一身落寞，写满担忧的严岩。
自从两天前她在成都机场突然拒绝自己后，他就从云端掉到了地面。这两天他想了很多，他理解她的处境，钟辛有家庭，有儿子，她拒绝自己其实是最正常不过的选择。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在当时那种情形下，钟辛和他抱在一起很难说她是清醒自愿的。
只是他爱她，他非常清楚自己心底的声音。他想找个机会再和她细细地聊。毕竟那天晚上，一切都太过匆忙了，他们之间缺了一个静静交流的步骤。
他不是小孩子了，爱上她，他就没有期待过事情一帆风顺。不过有一点他始终很清晰，他所愿的首先是她的幸福顺遂，其次才是自己能够参与她的人生，尽管后者的希望渺茫。
眼前的钟辛和那天晚上惊惶的女人迥然不同。现在的她冷静而自持。她握着电话，看向自己眼神没有一丝波澜。
她脚下不远处就是人工水池的边沿，喷泉溅起的水花传到这里，只剩下水面最末端的微微扰动，可是钟辛的眼中连这一点些微的涟漪都没有。
她太过冷静了。
这就是小邵口中躲在角落嘤嘤哭泣的莎姐？还是她太善于伪装？她聪明过人，和自己一样敏感。
严岩心中惨淡，欲言又止：“你还好吗？”
钟辛做了个打断的手势。听筒里传来一个动听的女声，轻柔却非常职业。
“钟小姐，我是铭心心理咨询师舒文静，你可以叫我Miss.舒。我这里看到您留言是想进行婚姻咨询，是吗？”
“是。”
“请问钟小姐，您的婚姻生活遇到了什么样的困惑呢？”
“您稍等一下，Miss.舒。”钟辛捂住了话筒，对严岩说道：“我有事。稍后我来找你。”
她往远处又走了一小段，把背影留给了严岩。
“Miss.舒，我先问一下，咱们这次的婚姻咨询，我能咨询一下其他的问题吗？譬如说关于孩子。”
“当然可以，钟小姐，咱们的咨询是无话不谈的，并不局限于一个话题。孩子是婚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您有任何困惑都可以对我讲出来。”
Miss.舒经过专业训练，她的语速舒缓得体。钟辛觉得还没有开始咨询，自己已经有被这一把温柔的女声安慰到的感觉了。
婚姻问题从来不是孤立存在的，心理专家的目的是让客户尽可能多的倾诉，获得尽可能多的信息，然后才能做出更准确的综合判断。
对话比钟辛预计的要深入得多，不知不觉中，钟辛忘了身后有一双一直关注着自己的眼睛。
严岩站在原地，他无意偷听钟辛与任何人的谈话，但那天上午，池畔的风准确地送来了心理咨询四个字，象四把从天而降的冰锥，扎透了他的心。
浓云密布，罡风四起。曾经与抑郁症奋斗过两年的他，对心理咨询并不陌生。他在黑暗中艰难跋涉了两年，留下了他永远也抹不掉的伤痕。
而现在，他把自己心爱的女人也带到这种撕裂的境地。
钟辛面对他冷静自持，却会在背着人的地方偷偷哭泣，她甚至于要求助心理医生。两面人的生活，严岩比任何人都深有体会。越完美的伪装代表着越深重的痛苦。
她和丈夫感情冷漠，但是她对孩子却是一腔柔情，她未必就不需要那个家。自己何其自大要让她放弃已有的一切。那天地震中自己不顾一切的逆行，对她是不是已经构成一种情感裹挟？
在成都机场她已经做出了选择。而此刻他却仍不甘心地站在这里，祈求与她的一点点亲近。他不禁为自己感到羞愧。
水面宽阔，钟辛的背影纤细得象一棵蒲草，他多想象那天晚上一样冲上去抱住她，可是此刻他却失去了拥抱她的勇气。
她的内心是企盼着一切都回到从前吧？在那天晚上之前，他们是同事，是搭档，也是可以吐露心声的朋友。
可是那场地震之后，一切都改变了。他回不去了。就像此刻他看着她的背影，尽管知道她的痛苦，他的心中依然爱意汹涌。
这样相处下去，对她的伤害只能越来越大。直至不可收拾。
他用残存的意志对自己说：严岩，如果你还是个男人的话，离开这里，离开她。
钟辛打完电话，已经接近午饭时间了。严岩早已经离去。
今天中午，小饭团只剩下了她一人。钟辛索性走出了园区，来到了一家美式快餐。汉堡、薯条，这些平常避之不及的垃圾食品，此刻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四周都是叽叽喳喳的学生，只有她这个不自爱的中年妇女在往嘴里塞着薯条。这天上午，晓敏的离开是对她最大的打击。她需要垃圾食品来点燃自己。
下午，钟辛终于坐到了严岩对面，她看了他一眼。他脸色苍白，不自然地躲避着她的视线。钟辛心中叹了叹气。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无法再装做没有发生。自己也不用再自欺欺人了，无论如何，话总要说清楚的。
诚如刚才Miss.舒所言，吴晨诚的存在让她知道了自己不再需要什么。但是严岩呢？他是她现在需要的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不。
现在的严岩对她来讲就像一张奖券，一张写着巨大金额却又不能随意兑换的奖券。她不得不承认她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他只能排在队列最后。
钟辛想了想，决定下班之后，再和严岩谈谈。那天在机场仓促的道别对他是不公平的。那天晚上她发出了不该发的错误信号。
钟辛在微信上给母亲打了个招呼，今晚不回家吃饭。
一个上午没有正式开工，邮件都淤了，钟辛把工作邮件刚刚处理完，刘清远又来招呼开会了。
周一是每周例会的日子，钟辛上一周都没在公司，今天会议要讨论的内容格外多。新版本的开发任务已经大体确立下来了，一项一项的列在队列里等着她审核。
会议中钟辛才注意到了陈栋的缺席。她心中动了一动，但也没说什么。请假这种人事上的事情不归她管。
组员们都走了，刘清远和钟辛又留下单独开了个小会，讨论后续的开发任务人员分配。
应用部有十几位同事，大家的技术特长和工作年限不同。任务确定下来之后，每个人的具体分配，刘清远做为人事管理还需要咨询技术负责人的意见。
和无数琐碎的周一一样，刘清远和钟辛的讨论持续到了下午快5点。
白思孟忽然闯进门来，他把门一摔，就急急忙忙地叫嚷起来：“钟辛，严岩在成都发生了什么？”
钟辛和刘清远都愣住了，这可不是他们惯常见到的佛系老白。
呆了一会儿，钟辛回过神来。听明白了白思孟的话之后，钟辛的脸开始烧起来。难道事情传得这么快？她今天还没来得及和严岩交流，他和她的事情已经满城风雨了？
白思孟看她不说话，发了急：“严岩辞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