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晓敏站在办公楼前，眼睛有些湿润。今天是她在公司的最后一天了。这件事，除了她的直属上司老秦和人力资源的一位同事，其他同事、包括她最好的朋友都不知道。
六年前她和DB北京研发中心一起搬到眼前这座气派的玻璃建筑。
她加入公司的时候，公司还没有入驻高大上的科技园。上班的地方只是一个B级写字楼，电梯逼窄拥挤，一出电梯，迎面就是物业的牌子，上面挤着许多听都没听过名字的小公司。
而现在DB公司北京研发中心已经颇具规模了。占据了这栋A级写字楼的两座两层。开发、测试、运行维护、人力资源、财务。一百五十多人，近十个部门。规模虽然不能和那些互联网大厂相比，但是也已经不算小了。
今天她没有急着上班，而是端着咖啡在楼下。是因为她要等她的朋友钟辛。
刚才她开车进园区的时候，看到钟辛正沿着人行道，从地铁步行过来。她临时决定在这里等一等她，有些话她想在办公室外跟她讲。
过了一会儿，钟辛的身影出现了。她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白色短袖衬衣，下面是灰蓝色的七分裤，这是她的一贯风格，简单利落，没有多余的修饰。
“给你。”晓敏把咖啡递到钟辛手中。
钟辛本来神情有些恹恹的，看到好友忽然笑开了。她一只手接过咖啡，一只手转着被杯子，想看看咖啡的标签。
钟辛对咖啡有非常独特的要求。咖啡和奶的比例必须要1：1，这样她既能够醒神，又不至于咖啡因摄入过多而心悸。
“是你的比例，我专门让店里给你定制的。”晓敏笑着说。
“你真疼我。”钟辛冲好友撒娇，她难得有这样女孩子气十足的一面。她已经36岁了，她是单位的骨干，家庭的支撑，是妻子、母亲和女儿，能够看到她撒娇样子，而不觉得怪异的人不多。
晓敏跟钟辛示意借一步说话，两个人没上楼，来到了科技园中心区的小花园。
小花园的中央是一片人工水域，喷泉在清晨已经尽职尽责的工作了，水面上留下一个个圆形的水圈，清波漾漾，煞是可爱。
阳光洒在晓敏的头发上，给她添了一圈细细的柔光。她憔悴了几个月，这个清晨忽然一切定格了下来，她也奇迹般的有些容光。
她关心地看着好友，“地震没吓着你吧？”
钟辛摇摇头。“还好，摇了摇。我也算体验了一把。”
“瞎说，这种事情，离得越远越好，有什么体验价值。”晓敏嗔道。
钟辛心中一动，纷乱的走廊，闪动的灯光，汹涌的人流，和那个逆着人潮来拥抱自己的人。钟辛的脸色有些苍白。
“你今天就不该来上班。”晓敏有些心疼地看着钟辛。她顿了一顿，把视线移向远处的水面：“不过今天你要是不来。咱俩就错过了。”
“错过什么？”
“错过我的LastDay。”
钟辛震惊地看着好友。“LastDay？”
“对，今天是最后一天。我和DB的缘分到此结束了。我已经签了离职协议。”
“这怎么可能，上次不是说好了年终绩效审核的时候评不及格，走不走人还得看明年到底有没有裁员计划？怎么会现在就离职？”
“上周人力来找我，说现在有一份离职协议，给我补偿N+5，年假3倍赔偿。我算了算，现在走我能拿到N+7。如果等到年终裁员，我最多只能拿到N+1。”
N+7当然是很优厚的离职待遇了，只是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人力为什么要为你开出这样的条件？”
“马总要到上海去述职，方城7.1的事情闹那么大，只走了一个实习生，估计有些交代不过去。所以他在走之前，特意让人力做了这么一份合同。”
“你可以不签。N+7虽然不错，但是现在到年底还有几个月。到时候再谈离职，你拿的也未必少。更何况裁员的事情还不一定发生。”
“哎，我是上了黑名单的人。挣扎有什么用。还有一个主要原因，我不想进PIP。”
PIP是英文PerformaPlan的缩写，中文通常翻译为绩效改善计划。DB公司北京研发中心，因为Anchor李的加州背景，管理制度上有很多外企的痕迹。PIP是外企通用的公司单方面解约的利器。
“人力跟我说，今年年终绩效考核不合格的人，就会自动进入PIP。”晓敏看着钟辛苦笑。
进入了PIP之后，直属经理会和员工规定在一定时期内完成有关工作绩效和工作能力改进与提高的系统计划。说是帮你改进，实际上包括了调岗、加压、降薪等等明里暗里的手段。如果不配合，用人单位可以以员工拒绝改进，或者说改进不能达标为由，单方面解除合同。
钟辛震了一震。
“钟辛，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你这样的能力，能够在男人扎堆的领域里和他们拼，做到出类拔萃。我在DB做了十几年，从小测试做到现在，也就只是一个测试组长。我扛着不签，到最后进入PIP，一切也是鸡飞蛋打。”
她看了一眼钟辛，哀戚地说：“我的路到头了。”
钟辛捧着咖啡，嘴里苦苦的，心里也苦苦的。
“人力说现在走人，拿了N+7，我算是自动离职。如果进入PIP，我得接受调岗和公开考评，那时候……不管谁来考核我，我都不敢想象。”
向晓敏是测试部门的元老，测试组很多人都是她面试招进来的。如果进入了PIP，她就要接受其他组员对她的业务水平考核，这实在也是屈辱。
钟辛回过了神。“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上周咱们视频的时候？”
晓敏点点头。那天钟辛和董晴都没在，她也没个人商量，自己做了这个决定。
钟辛叹息着咬了咬嘴唇，难怪那天晓敏那么异常。
“协议我已经签了。老秦给我宽限了几天，把LastDay定在今天。就是让我等着你回来。我们姐妹中午可以吃一顿散伙饭。”
晓敏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有些哽咽。
“只是可惜，董晴在美国。见不到她了。”
钟辛心中难过，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别这么说，以后咱们还可以经常聚。小平还念叨着要和骏骏哥哥一起玩呢。”
向晓敏笑了笑，一旦离开，就是不同的生活轨迹，就算偶尔再聚，终究也是渐行渐远。这个道理钟辛不可能不懂。
钟辛一直盯着水面，光波离离，四周是如此的明亮灿烂，而她的眼前却总有一层难以除去的雾气。
“千里搭长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钟辛，对不起。以后不能经常请你喝咖啡了。”
钟辛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问：“这事薇薇知道吗？”
“不知道，一会儿等她来再告诉她。中午让她挑个地儿，咱们姐妹好好吃一顿。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这天上午，向晓敏一直盯着林薇薇的工位，往常总和阳光一样准时出现的林薇薇却没有出现。
周围的人已经知道她今天离职了。几个关系不错的组员都过来慰问，顺便问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晓敏一一谢过了大家的好意。
她退了电脑，退了工牌，和人力签字走完所有流程，才发现时间还早。原以为需要一个上午的流程，现在不到10点，一切都处理得妥妥当当。
十几年的工作经历，要抹去她在公司存在过的一切痕迹，花的时间比她想象的要短得多。
最后，晓敏把自己的桌面收拾干净了，认认真真用抹布抹了一遍。从上周开始，她已经陆陆续续搬了一些东西回家，放在公司换的衣服、鞋子都先拿走了，今天只剩下一些零碎。
她把绿植放到林薇薇的工位上。又拿着一个小小的养生壶，往B座走去。她回家是不需要这个了，给钟辛用倒是合适。
养生壶是A座办公室的标配，一半以上的人都在案头放着一个小小的养生壶。这种电热壶比一般家用的要小巧，800ml的容积，功率也小，正好适合在办公室案头煮红枣枸杞，够喝一天的量。
测试部的女生人手一个，开发的男生，例如李冲那样的老员工，也是养生壶的拥趸。B座那边就少有养生壶的踪迹。那边的开发都是严岩和钟辛那种拼命三郎，还没有体会到养生的重要性。
晓敏的门卡已经缴上去了，在B座门口正好碰到了姗姗来迟的严岩。他替她开了门。
看来他和钟辛这趟差蛮辛苦，不管严岩前面怎么轻松玩耍，最后遇到了地震，心里肯定都不轻松，此刻严岩的脸色比刚才钟辛还要难看。
晓敏暗暗吃惊。她把养生壶放到钟辛桌子上。
钟辛立刻懂了她的意思，她站起来，默默地跟晓敏走了出去。
俩人路过严岩的时候，钟辛看都没看他一眼。严岩只觉得心啪的一声裂开了。她比他想象的还要无情。
“我刚问了老秦了，薇薇今天请假。这姑娘现在也不知道玩什么呢？我今天就不请你吃饭了。我先回家。手续都办完了，再呆着也没意思。”
钟辛点点头，“人都不齐。咱俩吃着也没意思。你先回吧。等她们都回来了，咱再约。”
“我送你下去。”
“嗯，跟我去工位拿点东西，咱俩一起去停车场。”
过了一会儿，小邵进了办公室，他神神秘秘地往对面看了看，对面应用组的陈栋和钟辛工位都空着。
小邵压低了声音，凑过头跟严岩说，“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对面咋都没来？”
严岩摇摇头。
“莎姐在楼下抹眼泪呢？”
严岩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小邵笑得诡异，“你见过莎姐哭吗？呵呵，还挺文气的，跟她平常一点儿都不像。抽抽嗒嗒的，跟个小姑娘一样。”
严岩面无表情地转向显示器，表示毫无兴致。
小邵有点没趣，“我不是故意看的，刚才去拿快递，她在侧门那儿的角落里。”
严岩继续石化，小邵悻悻地停止了八卦。他坐回了自己的座位，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老大搁在键盘上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钟辛还没有出现。严岩对着显示器发呆了半天，终于颓然地放弃了挣扎。
他站起来往楼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