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姝,你的手……”
封浔想握她的手,却被避开。
“我没事。”谢姝淡声说了一句后,便转身离开。
封浔站在原地,伸出的手还未收回,在空气中,蜷了蜷,然后,落寞放下。
他抬脚追上。
视线胶着在前面人身上,始终落后谢姝半步。
他知道,自己惹她生气了。
虽然他很想靠近她,但现在她身上有伤,再加上方才大怒过,怒极伤身,他总是不愿她在这种时候,更加生气了。
不一会儿,谢姝便将人带到暗室门口。
羌莫许是早就做好离开的准备,这一路行来,几乎看不到几个苗疆人。
而谢姝之前混出来时,尽管时间仓促,需要分出心神提防人发现自己,可从小练就的本事,让她对路线十分敏感,就算只走过一次,面对这弯弯绕绕的院子,她也能准确抵达目的地。
站定在门口,谢姝没有动,云楚和云逸同样没有其他动作,似乎他们只要不动,就能避免面对现实。
不知过了多久,云楚忽而叹息,问:“在里面?”
“……”
良久,谢姝轻轻颔首,应了一声:“嗯。”
抬手,在墙上凹槽处摸索到那颗细小按钮——出来时,小叶子好心地把出入这道暗门的方法告诉她了,三重一轻,轰隆声响,暗门徐徐打开,里面陈设一览无遗。
三面墙挂满刑具,中间一张木桌,桌上沾满油腻,墙上一点微弱灯火,半明半暗。墙沿与地面不少地方皆呈现凝固的暗红色,有些地方,血色还未干,血水成股缓缓流动。
整个暗室笼罩在沉闷、阴暗、森寒的氛围之中。
还未走进,压抑气息扑面而来,使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封浔打量四周,每看一眼,心就痛多一分。
他将目光重新放在前面少女身上,她面色平静,眼波无澜,好像早已习惯眼前景象。
他的女孩儿,分明是被精心呵护娇养着的花朵,就算是上辈子,谢氏被满门抄斩,她颠沛流离之际,也没有受过这些折磨。
如今,因为他……
封浔狠狠闭眼,灯火映照下似乎有水润闪过,心底涌现的伤与痛几乎要将他淹没。
上辈子到现在,她自遇上他之后,似乎,就一直在受苦。
可是,阿姝啊……
他很抱歉,因为,就算是这样,他也舍不得让你离开啊!
“小七……”
云逸在门外仅顿了一下,便一把推开前面的人,脚步踉跄地往前冲去。
谢姝脚一歪,旁边的云楚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不过,到底慢了封浔一步。
收回手,云楚略一踌躇,还是往前走去。
——光线受阻,他们只能从角落显现出的模糊人影,判断出云佑在哪个地方。
封浔扶谢姝站好,谢姝顺势拂开他的手,抬步向前。
咽下未出口的询问,封浔无奈跟上。
不管有事没事,他亲自看着就好,真的有什么事,他也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谢姝来到角落处时,云逸已经无声哭了一场。
云楚红着眼眶,哑着声音问她:“姝小姐,云佑是怎么死的?”
云佑身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完好,从衣服的血迹上,可以判断,他的出血量太大,可仅从他伤口看,不至于会出这么多血。
云楚想起之前喻湘提到的事情,隐隐约约地,他觉得云佑的死和谢姝脱不了关系。
谢姝闻言,久久未出声。
怎么死的?
“是我害死他的……”
谢姝蓦地轻笑出声,也不知是在笑他傻,还是在笑自己虚伪。
其实,当听到喻湘给阿佑下了合欢蛊,如果不合欢,便会死的消息时,她是有犹豫过的吧……
也正是因为她的犹豫,所以,阿佑选择了这条路。
他,不想为难她。
因此,他亲自替她做出了选择。
何必呢?
只要顺其自然,他不会死,她也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他啊……
毕竟,是她自己的选择啊!
何必?
何必待她这般好啊!?
谢姝抬手捂眼,眼泪透过指缝,冲刷了凝结的血迹,缓缓流下,恍惚间,好像流出了道道血泪。
此言一出,整间暗室的气氛为之一凝。
“阿姝!”封浔见她如此,有些担心地唤了她一声。
而云逸闻言,却是怒不可遏,他轻轻放下云佑,撑着墙壁,慢慢起身,瞪着谢姝,怒问:“你说清楚,为什么小七会死,你给我说清楚!”
说清楚?
说得再清楚,最清楚不过的事实就是,云佑是为了她才死的。
她,还能怎么说清楚?
手仍旧捂着眼睛,谢姝缓缓蹲**子,头埋在双膝处,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她死死咬唇,不让自己发出脆弱的哭泣声。
云逸还在声声不停地质问她,封浔过来抱着自己询问她哪里不舒服,耳畔处传来阵阵响声,交杂在一起,便成为令人无比厌恶的难听噪音。
她好像什么都听见了,又好像什么都听不见,耳朵嗡嗡作响,脑子里不断回荡着云佑死之前与她说过的所有话——
“小姝,你知道么?当年,母妃去了后,我一度很想随她一起离开的……”
“小姝……小姝啊……其……其实,我一直很想唤你一声阿……阿姝……就像……就像皇子浔那样,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地喜……喜欢你……”
“小姝……今日的选择是我心甘情愿,心之所向,与你无关。所以,你不必内疚,更不必自责……”
“我……惟愿你好好活下去,余生安好无忧。”
“小姝,求你,不要忘记你的生命中,曾经有一个叫云佑的人……”
不要忘记你的生命中,曾有一个叫云佑的人……
云佑,云佑……
“云佑……啊!”
头,突然一阵剧痛。
谢姝一下又一下地捶着脑袋,嘴里喃喃不停地喊:“云佑,云佑……”
见她如此,封浔心底阵阵抽痛。
温柔地抱住她,“阿姝,你怎么了,是头痛么?阿姝,阿姝……柏舟,你快滚过来看看阿姝!”
封浔突然朝外大声喊了一句,怕外面的柏舟听不见,他甚至用上了内力。
一边的云楚在他说话时,就奔到云逸身边,用内力护着他,免得他受到冲击。
可饶是云楚反应再快,云逸还是受了内伤,一口血喷出,原本就虚弱至极的人,现在,看起来更是摇摇欲坠,奄奄一息了。
云逸靠云楚撑着,目光落在地上的云佑身上,又是止不住落泪。
谢姝依然在喃喃自语,封浔抓着她的手,不让她没有顾忌地捶打脑袋。
柏舟还未来,她挣扎得厉害,好像完全失去了神智。
不忍她继续如此,封浔终是咬牙,快速点了她的穴道。
——他会对谢姝用上点穴之道,可却从不会点她昏穴。
因为,他不喜无端端地让她陷入沉睡,如此,她会没有安全感,他同样没有。
如果,一不小心,人就醒不过来了怎么办?
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的点穴之道是百分百地保险安全。
抱着谢姝软软的身子,封浔心里恨羌莫恨得滴血。
也不知道他到底给她下了什么蛊,居然将她折磨成如斯地步。
他不懂医术,可身边有谢姝和柏舟两个医术极佳的人,他也听过他们说,特殊时候,病人不可以轻易挪动。
现下,他不清楚羌莫对谢姝下了什么蛊,便只能投鼠忌器,在这里等柏舟过来。
对谢姝,云楚虽未像云逸那般怒形于色地责怪她,可心底终究是有几分怨怪的。
如果不是她,云佑或许不会死。
不,应该说,如果不是谢姝,云佑根本不会招惹上喻湘这个疯女人,也不会被掳劫到这里。
他已经问过小林子了,云佑之所以会突然出宫,正是因为谢姝提议他们许久没有与上官兄妹聚会,云佑才会出去的。
可现在,看到谢姝这副样子,他又不忍心责怪了。
只看她露出外面的伤,就知道这些日子,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了。再加上云佑的事情,她身为亲身经历者,她所承担的压力并不小。
她也不过是刚及笄的少女,虽有几分聪明,可到底未真正经历过风浪。
云楚思绪万千,忽然,旁边传来一道突兀的声音,语声难掩悲哀。
“云公子被喻小姐下了合欢蛊,云公子不想委屈这位小姐,所以……自尽了……”
听到声响,封浔面色没有变化,除了他满心眼放在谢姝身上,没心思理会外界事情之外,还因为他早在进来前就注意到了这个隐藏在角落处的人。
看出对方没有恶意后,他也就没有提。
而云楚两兄弟因为心里挂念云佑,就没有注意到其他,就算是云楚,也在复杂思绪下,忘记了一直以来的习惯——
来到一处新地方,必须先观察四周环境,只有时刻谨慎小心,才能保证性命无虞。
此时,云楚和云逸皆错愕地偏头看向声源处。
那处角落同样在暗处。
角落那人已经站起身,走到他们面前。
眼前少女看起来不过是十三四岁,她穿着粗布麻衣,仔细看去,能发现她的衣服和谢姝的衣服是一样的。
云楚先是看了封浔怀里的谢姝一眼,然后,看向面前少女,问:“你是赫连羌莫的人?”
小叶子的视线一直没从云佑身上离开过。
此时,听到云楚问她,她才堪堪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这个男人,想了想,点头,应道:“是,他是我的主人。”
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只是——
“请问……我的主人呢?”
小叶子刚才已经将一切看在眼里,她虽没听到关于他们主人的事情,可是,这些人既然站在这里,就说明主人应该是没有挡住这些人的脚步。
“带着喻湘走了。”
提到羌莫,鹰眸闪过阴霾之色,想到什么,云楚拧眉,又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的人都走了,她还待在这里做什么,不怕他们杀了她吗?
云逸听到云楚的话,苍白的唇瓣微微抿起。
从这个女孩儿出现伊始,他就一直在注意她。
他没有错过她看云佑的眼神——
悲痛、后悔、无奈……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的看云佑的眼睛异常明亮。
这个女孩喜欢小七。
云逸心里无比肯定地猜测道。
低眼,凝视云佑。
这时,他的心里,突然有一个强烈的想法……
云逸想什么,云楚不知道。
没有听到小叶子回答,云楚沉声,再次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很明显,这一次,他的声音隐含杀意。
一旦小叶子没有给出让他满意的答案,毫无疑问,他一定会杀了她。
小叶子缩了一下脑袋,怯怯地看了一眼云楚,虽然,她没有做不好的事情,可云楚身上的杀伐之气,又岂是她一个小姑娘抗得了的?
“我答应了这位小姐,帮她替云公子报仇。”小叶子将目光落在昏迷不醒的谢姝身上,低声回道。
她之所以还待在此处自是有原因的,除了她想守着云公子之外,还因为她答应了谢姝,要帮她出去。
她年纪不大,可却最是擅长易容之术,只要将谢姝易容成自己的模样,她再让谢姝换上自己特意穿的衣服,这样,谢姝就可以扮作她出去了。
如今看来,很明显,这个方法很成功。
谢姝出去了,还等到了救兵。
唯一不足之处,就是喻湘没有死。
她刚刚听明白了,这个男人说,她的主人不止他一个人逃走了,他还带着喻湘。
这么一会儿,柏舟已经行色匆匆地跑过来了。
看到被封浔抱在怀里的人,柏舟脸色一变,不用封浔吩咐,就已经自觉替谢姝把脉。
“殿下,姝小姐气息紊乱,应是蛊虫开始发作了……”
柏舟脸色十分难看,作为属下,不能替殿下解忧,当真羞愧难当。
封浔沉着脸,压抑着怒气,到底没有迁怒。
他怜惜地亲了亲谢姝的额头,问柏舟可不可以回去。
柏舟尽管对解蛊无能为力,可这个还是能判断的,忙不迭地应说可以。
将谢姝抱在怀里,封浔便往外而去。
柏舟跟上。
离开前,封浔顿下脚,看着怀里人,对身后的云楚道:“楚王爷,既然答应了羌莫,那这个人也留她一条性命吧。”
这个人帮了他的阿姝,他知道,她是不会想这个人死的。
“嗯。”
听到云楚答应,封浔不再迟疑,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