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自己把云佑的尸体带回来，父皇便吩咐佟公公把云佑带下去熟悉，并且准备后事，之后，父皇就始终不发一言。
云楚站在殿中央，垂首，同样无言。
良久之后，睿帝问：“他是怎么死的？”
语声平静，好像死的那个根本不是他的儿子一般。
云楚提了一口气，缓缓解释经过：“小七身子极虚，在遇上劫匪时，受了内伤，后来，喻湘伙同羌莫给小七下了合欢蛊……”
合欢蛊的事情，他没想过隐瞒，因为，这事瞒不了，只要他父皇让人一查，就可以知道。
听完云楚的话，睿帝又是一阵沉默。
云楚站在下面，不自觉地蜷了蜷手指，眼波微漾。
他，似乎已经猜到接下来会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果不其然，不知过了多久，他便听到睿帝问他：”是谢姝不想受辱，杀了他，还是……他舍不得委屈谢姝，所以自尽了？“
这话问得极其突然，而且，还颇有一猜一个准的势头。
很显然，睿帝所强调的是后半句——
他告诉睿帝，云佑的死是意外，与他人无关，可睿帝不相信，直接把焦点放在谢姝身上。
回京以前，云楚是武将，向来奉行做的比说的可靠；回京以后，云楚在朝为官，因为身份尊贵，也不需要去巴结别人，所以，话也不多。
平日没什么，可到这种时候，云楚才方觉嘴皮子不利索有多么不好了。
暗暗吸气，云楚拱手，答了一句毫无信服力的话：”儿臣……不知。“
可明知这话说出来，睿帝不见得会相信，云楚还是决定帮谢姝一把。只要没有在明面彰显云佑的死和谢姝有关，那睿帝就不能在明面上对谢姝不利。
至于……
为什么帮谢姝？
他想，小七是希望他这么做的。
毕竟，他连命都愿意豁出去成全这个少女。
刚听到谢姝说，小七是她害死的，他是怨怪的，可其实，这个怨怪毫无缘由，因为，这一切都是小七的选择。
他愿意为了谢姝如此，旁人不懂他，又有何立场去打着爱他的名义去仇恨他爱的人呢？
这样做，岂非是不将他的生死放在眼里，让他死后，也不安心吗？
这，不是云楚所要的。
而且……
打心底来说，云楚自己也是不想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害了她。
于公，他和谢榛、谢姝两父女都有合作；于私，他对谢姝这个人，虽然不到喜欢的地步，可也有好感。
”朕让你去救人，你把尸体带回来了；朕现在问你小七的死因，你又告诉朕你不知？“睿帝眼神冰冷地盯着云楚的脑袋，两道夹杂冰渣子的视线像是要把对方脑袋给钉穿窟窿了。
他沉着声音，语声越发平静，却又夹着莫名意味，杀意，如有实质。
”云楚，你无能，没把活人带回来，朕还没将罪，现在，还糊弄到朕的头上了，你是把朕当蠢货，还是以为朕快死了，这个位置就由你作主了！？“
”皇上息怒。“听到睿帝的话，饶是佟公公也不禁被吓得跪下来了，诚惶诚恐道了一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儿臣不敢。“
云楚同样跪下拉来，他垂着脑袋，放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
即便知道皇家无情，可是，听到他父皇的话，他还是忍不住心生难过。
”你不敢？朕看你是敢的很！“
睿帝从御案上捡起两本奏折，直接往云楚的脑袋上砸。云楚没躲，一本失了准头，一本却是直接砸到他的头顶，打乱了他的发髻，发冠歪斜一边，一缕发丝落下，垂在耳际。
再加上之前他从外回来，便直接进宫禀告相关事情，风尘仆仆的，现在，整个人，看起来，颇有几分狼狈。
佟公公眼角余光恰好可以看到云楚，见他即便跪着，也脊背挺直，好像一棵青松，永远不会向任何人任何事折腰……
佟公公不由在心底叹息——
私心底，皇上的几个儿子，他最怜惜的是七皇子，而最看好的却是楚王爷。
可惜，这两个，皇上都没有给予几分父子情分。
或者，应该说，皇上除了真心待过小时候的七皇子之外，就再也没有真心待过他的孩子了，包括长大后的七皇子，以及自诩得到父皇宠爱的宜宁公主。
不过，作为侍候皇上，且一心效忠皇上的老人，这些，也不是他一个奴才可以去置喙的。
”老二这个不孝子逃了，老四走了，小七死了，只剩下老大一人能与你抗争，接下来……“
睿帝继续说，话到此处，却是一顿，他盯着跪在下面的儿子，冷笑：”你是不是要开始对付老大，等把他斗下台，最后，就轮到朕了？“
这就是毫无缘由的诛心之言。
睿帝这是把这些日子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往他身上栽了，一旦云楚认下了，必定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父皇，儿臣没有把小七带回来，儿臣知罪，可其他，儿臣从未想过，从未做过的事，儿臣就是死也不会认下。“
心猛地一沉，云楚朝睿帝重重磕了一个头，按在地上的手青筋暴起。
”你以为朕不敢杀你？“睿帝忽地起身，身子前倾，眯着一双浑浊的眼睛，一字一顿问：”你想死，朕就是成全你，又如何？“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是父皇想，儿臣……遵旨便是。“
这话颇有以退为进之嫌，云楚是清楚，睿帝不可能因为他办事不利，没有把云佑活着带回来，就杀了他的。
毕竟，他的存在可大可小，虽然只是一个王爷，却也是颇有威望，甚至是手握兵权的王爷。
一旦他死了，不仅天下悠悠众口难平，荆州那边也有可能乱起来。
所以，他相信睿帝不会杀他。
可凡事皆有例外，万一他的父皇疯起来真把他杀了呢？
那也确实如他所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没有站在那个位置，只能服从，怨不得别人。
睿帝盯着云楚从容不迫的样子，看了许久。
殿内寂静无声。
倏地，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突兀响起，云楚看去，便见睿帝已然收敛了神色，重新坐下。
”虽然此次小七……“
睿帝话一哽，没有说完话，哪怕他对包括小七的所有儿子都无情，可小七到底还是有几分不一样的。
浑浊的眼睛腾起怒火，睿帝却语带笑意，说了一句：”但小七和谢姝共患难，原本关系又极好，相信他们二人定是不舍天人两隔的。“
一听到这话，云楚心头一震，脸上神色莫测。
睿帝见状，不由敛下笑意，阴恻恻问：“怎么，担心朕要送谢姝去陪小七？”
不待云楚回答，睿帝已经兀自冷笑，道：“说来，这次，小七意外丧命，朕……就是让她给小七陪葬也不为过。”
“不过，想来小七这孩子也不会愿意在他去后，朕就赐谢姝死罪。”
云楚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时候，他说什么都不适合。
明确地告诉睿帝，云佑喜欢谢姝，他确确实实不会舍得让谢姝给他陪葬吗？
不，这并不合适。
不仅因为说这话有损谢姝闺誉，还更有可能刺激到他父皇，让他生出什么想法折腾谢姝。
别人的丧子之痛，是痛不欲生，痛哭流涕的；到了他们皇家，他的父皇没有哭，反而还在想着算计人家一个小姑娘。
美名其曰是为了替幼子报仇，可实际上呢？
云楚知道，他就是在泄愤。
不是为了云佑，而是为了他自己。
因为他已经安排好了云佑该走的路，可现在，云佑在不经他的许可之下，就死了……
这，就是在打乱他的计划。
而打乱计划中，谢姝是关键。
所以，他要找人泄愤出气，谢姝就是这个出口。
对于自家父皇的扭曲心性，云楚已经不予置评了。
现在，他只能抱着侥幸心理，想着自己只要不再提谢姝，转移对方的注意力，等过了这个当口，父皇说不准就能恢复理智，明白就算要对付谢姝，也不能轻易下手。
毕竟，这个女孩虽然身为女子，却身份贵重，她若是有恙，谢震两父子绝对会打上门来，和他们拼命的。
”父皇，此次之事，喻湘是主谋，羌莫是帮凶。“
云楚重新提醒睿帝，这件事中，最应该重视的两个人。
睿帝神色不变，云楚见状，赶在他说出下一句话前，忙不迭地告诉他：”另外，儿臣无意中发现，羌莫的另一重身份，是……苗疆圣子。“
闻言，睿帝暂时歇了整谢姝的心思，拧眉，问：”苗疆圣子？那个男人？“
”是。“云楚拱手，应道：”羌莫原名赫连羌莫，他承认了他的身份，而且，他还拿出了他的圣牌。“
说着，云楚从怀里掏出之前羌莫给他的那块黑色木牌，双手置于头顶。
睿帝意味深长地看着跪在殿下的儿子，眼底有些惊讶。
他知道这个儿子实在，倒是没想到他这么实在，连赫连羌莫把圣牌给他的事情，都告诉他了，这不是明摆着告诉自己，他现在已经和苗疆圣子搭上线了吗？
这到底是肆无忌惮，笃定自己不会对他如何，还是真的心性如此……
睿帝不能判断，但不可否认，云楚这种毫不掩饰的磊落的作风取悦了他。
他能允许自己对别人不择手段，耍心眼，可却不乐意别人对自己如此——这，别说是一个皇帝，就是普通人，都是如此。
看着云楚手上的黑木牌，睿帝大方地让他把木牌收好。
云楚心有诧异，倒也没问什么，便重新收好。
”喻湘死了没？“
突然，睿帝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云楚摇头，睿帝冷笑：”那苗疆圣子倒是情深意重……哼，不过是小小苗疆，玩女人玩到朕的头上，是觉得虫子不够他们玩，想要找刺激吗？“
话到后面，睿帝脸上没有愤怒之色，却令人心惊胆战。
云楚抿唇，这话，他还是不能接。
在儿子面前，毫无顾忌地谈自己被戴绿帽子的事情……身为一国之君，他的父皇，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睿帝说这话，也不是想要别人接话。
一旦接话了，势必要恼羞成怒的。
”那个苗疆圣子答应帮你了？“睿帝忽而又换了一个问题，朝云楚似笑非笑。
答应帮什么忙，不言而喻，定是与睿帝现下坐的位置有关。
尽管睿帝的儿子，只剩下云暄有竞争力了，可这是一条充满荆棘的险路，不成功，便成仁。
他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他的身后，站着很多人。
首当其冲的，便是他的母后和母族。
所以，保险起见，自然是多条路，以后才多条保命之道。
”是。“没有隐瞒，云楚抬头直视睿帝，眼底光芒不避不让。
这话，根本没必要隐瞒。
因为，作为从众多皇子脱颖而出，并最终登临大宝的人，睿帝很清楚，他在面对那种情况之下，会做出什么选择。
推己及人，云楚现在会做的决定，就是当年睿帝身为皇子，面对同样的事情，会做的决定。
瞒不了且没有必要隐瞒的事情，他不会隐瞒。
这就是云楚，行事磊落，哪怕野心勃勃，也不惧展现在人前。
睿帝看着他，忽然有些感慨——
几个儿子，最像他的人，是老三，最不像他的人，同样是老三。
最像他，是因为他胆子够大，即使是在他这个父皇面前，也不掩他想要这个位置的野心；最不像他，则是因为他太过磊落、重情，不善于做些阴私之事。
说来，哪怕就是老四云逸、小七云佑，这两个最是单纯的儿子，都比老三会隐瞒心思，同样，心性也比老三凉薄。
如果不够无情，为什么当他对小云佑表示厌恶之意时，小云佑甚至没有多少难过之情，就把以前疼他护他的父皇彻底放下了？
如果不够无情，为什么当他让云逸不要再出现自己面前的时候，云逸就算惊讶，也不过是磕了三个响头，就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
这几个儿子，都继承了他的无情。
唯独，这个看起来最无情的人，却最是重情。
【作者题外话】：墙上新贴了一句话：做一个很酷的人，闹钟一响起，走了就不回头，连告别都是两手插兜……嗯，希望咱们都做一个酷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