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耀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清醒和癫狂的光芒交替在眼中闪现，额头渗出了汗水。
他喘息了一阵，又咬着牙继续讲述。
其实穆七七已经没再问了，说到这儿，那些留白的部分她已经可以凭借推论来补完，可她也没有阻止张耀祖。
他清醒的时间不多了，让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一点什么，算是最后的慰藉。
“我本以为自己又会是在暗室中以一个毫无尊严的跪拜姿势醒来，然而这一次，我却站在已经燃起了大火的工厂后墙，手上还沾染了桐油的气息。我立刻明白了，是因为我体内的东西察觉到这工厂是我的精神支柱，所以就让我亲手毁了我的一切，还成为了杀人凶手，走投无路。我当时想着一切都完了，想要冲进火场，哪怕救不出人，大不了一死了之，也是个解脱。可没想到……没想到我在往里冲的过程中，就再次失去了神志。”
留给他最后的一点残存的记忆，便是已经伸进了火舌中，那灼伤的疼痛。
然后呢，就是长达十五年浑浑噩噩的岁月，间或清醒，也只有一瞬，剩下的时间里，几乎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该解脱了。”
穆七七听完之后，心情很沉重，虽说按着他的描述，这寄生虫因为对于精神的摧残太严重，往往会让宿主在成为一个成熟的传染源之前便死掉，所以在人类中传播的并不顺利，可是……张耀祖这个人，是实打实的没救了。
面对这样明明没做错什么，却注定没法挽救的生命，还是让她并不好过。
黎影君说的很对，她这一点子善心除了让自己也跟着难受之外，没什么用处。
“早就说你是多此一举，你却非要听他废话，如今舒服了？”黎影君口中的话虽然仍旧是他万年不变的嘲讽语调，却幻化出了实体，让穆七七有个可以依靠的怀抱。
穆七七垂眸不语，直接揽着黎影君的腰，将脸颊靠在他冰冷却坚实的怀抱中。
半晌之后，她叹了口气，于神识中道：“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等刘老二快回来了你再叫我吧。”
穆七七平日张牙舞爪的，可一旦楚楚可怜起来，比谁都显得招人疼，黎影君就是吃这一套，纵然还想教训，却也说不出口，只能眼看着她缩在了脏兮兮的被褥上，睡得香甜。
张耀祖倒是很老实，耗费气力说了这么多话，已经晕了过去，也不需要他劳神看着。
“这样如同蝼蚁一般的一生，究竟有什么好珍惜的？”看惯了生死，以鬼王的身份度过了千余年的黎影君，就算在生前，都不是很将阳间事放在心上，到底也是同穆七七有了牵扯，看她艰难求生之后，才对人类对这短暂人生的希求和珍惜有了点切身的体会。
“算了，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还只像蝼蚁的人类。”
…………
一个下午很快过去，傍晚时候，刘老二就回来了。
他自从遭遇了那变故之后，在家休养了半年之久，之后虽然可以出门了，但既然已经无法再上学，似乎是为了避开伤心地，便一次都没再去过，甚至连那附近都会刻意避开。
于是这一路，他竟然还没有穆七七走的熟悉，穆七七也只能推说先前那一次来给小妹送东西的时候还记得。
然而穆七七虽然熟门熟路，却也翻了个大错误——她选了最好走的一条路，而这条路上人最多，正好就遇到了放学回来的刘家小妹。
唯一让穆七七庆幸的是，刘丫丫当时正好和她的同学们一路。
这女孩子素日就最受不了家人的土气在朋友面前表现出来，特别是自己这位木讷老实，生的不怎么样还不知道打扮的二嫂，还有一看便是下里巴人的二哥。
如今正好看了她们两个迎面走来，她脸色一变，给了他们一个凶狠威胁的眼神，随即生硬的转头。
虽然她也留意到了，在自家二哥手里牵着的分明是个人……
正常有好奇心的人都不可能就此作罢不闻不问，但是在刘丫丫那儿，虚荣心明显更胜一筹，于是竟然就这么擦肩而过，也没被拦阻质问。
“哼，肯定回去又要跟那两个老的告状。”刘老二嘟囔了一句，随即看向穆七七，又很别扭地补了一句，“别害怕，这一次你也是为了帮我，他们要是今天还不许你吃饭，我就把我的那份给你。”
“……谢谢。”
虽然恶声恶气，可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这个妻子表现出一点儿情分来。
只不过……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原身早就死了，等不到他心底生出的这一点儿温情。而若是原身不死，穆七七没来，那么最终也只可能是刘老二因为魂魄不稳日渐暴戾，将她活活打死。
这个连天道都不眷顾的小世界中，于原身何秀秀而言，不论如何都不存在一个美好的结局。
想到这儿，穆七七的心情也沉重下来，她很想问问黎影君，这种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实在不想再一次次替别人经历生离死别了。
好在没多少时间给她伤春悲秋，来到小学校门口的时候，天边已经显出了昏黄。
并不是只有深夜才有鬼魂出没，黄昏已过，这已经是非人之物的乐园了。
而很显然，张耀祖体内的东西也躁动了一下，带着整个人都不自然地颤动，仿若要发羊癫疯一般，几次扭曲着要四脚着地。可刘老二手里攥着绳子，哪能让他挣脱。这东西发现自己并不能有可趁之机后，很快又沉寂下去。
“它也该死心放弃这具身体了吧，但愿它能识相一点，滚回自己的地方，别再来骚扰人类了。”
穆七七没拦着刘老二一起往校内走，只是在心里安排好了下一步的计划。黎影君觉着自己这一遭仿佛一个打手，而且三番四次的，施暴对象还是同一个人。
不过这确实是最方便的法子了，比让穆七七编好多的谎话来说服别人要容易得多。
于是在一行人走进了校门，于一个外头看不到的死角，他显出了身形，自背后打晕了刘老二。
“睡一觉吧，等醒了之后，就什么都过去了。”穆七七轻声说罢，头也不回地牵着张耀祖手上的绳子，往小学内部走去。
也亏着现在临近年关，学生们多半不会在学校内逗留，四围安静无人打扰。
冷风呼啸，如同刀子一般，可走着走着，便成了热刀子。
光影变幻，原本只是被夕阳映照的发红的墙壁，恍然间似有火光从内往外透出，窗户里隐约出现模糊的身影。
它们不再往外伸着手，而是默然地看着，焦黑的面孔紧贴在窗户上往外看。但若是仔细去听，就能从风声的间隙中，察觉到指甲抓挠墙壁的声音。
穆七七又一次解开了张耀祖堵嘴用的绳子。
他似乎又恢复了些神志，声音颤抖着问道：“我是，又回了海湾罐头厂吗？”
“是的，而且马上就要到你放火的地方了。”话音刚落，面前的墙壁上凭空出现了焦黑的痕迹，如同苔藓一般不断滋长，很快遍布了整面墙壁。
无数焦黑的手从墙壁中伸出，张耀祖虽然面上仍旧被蒙着麻袋不能视物，却似乎感受到了什么，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但是被束缚着，没办法前进。
穆七七的手在抖。
如今绑在张耀祖身上的绳子，另一端就还在她手里，只要她一松手，这个人再往前一步，他定然会被早已经没了理智的鬼魂们撕碎。
这样能平息它们的怨恨吗？穆七七也不能确定，但张耀祖这个人绝对没可能活下去了。
“让我去吧，本来我也活不久了，我就应该和工人们一起死在大火里。”张耀祖似乎直到她在顾虑什么，温言这样说道。
穆七七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松了手。
张耀祖如愿以偿地靠近那片虽然没有明火，却焦黑灼热的墙壁，无数狰狞的手探出来，但它们并没有实体，只能从张耀祖身体中穿过。
只不过，所有被鬼手抓挠过的地方，麻袋开始慢慢变红，烧焦，散发出缕缕青烟。仿若是有看不见的火焰在逐渐将他吞噬。
穆七七不忍心再看，转头对黎影君道：“咱们走吧，在这样的愤怒之下，估计他连尸骨都会被烧光，连收尸都用不到咱们。”
黎影君“嗯”了一声，一人一鬼在夕阳的余晖中消失在墙后。
张耀祖先前还因为火烧的痛苦而惨叫，随即有一只手从他面门挠过，他就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了，在地上蜷缩起身子，很快就没了生气。
片刻之后，周遭安静下来，无数透明的人形从焦黑的墙内走出来，每走出一个，那焦痕便会淡一点。这些半透明的朦胧鬼影围在张耀祖身边，驻足良久，最终随着夜风消失不见。
原本也不过是些普通人，意外枉死，汇聚在一处，被执念束缚住，如今这无处发泄的怒火消耗殆尽，也再没有停留于世间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