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馥甄和苏彧上了车。胡云飞开车，雪初坐在前头。
从百乐门回苏家并不远，胡云飞并没有走原来的路线，而是绕了路，很明显，这是为拉长主子和程大小姐谈事的时间。
程馥甄都忘了有多久没有同苏彧一块坐车了。还是同第一次他送她回苏家那样，两人各自坐在窗边，中间空出了很大的位置。苏彧迟迟没做声，程馥甄也不问，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华灯初上，十里洋场，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汽车从热闹的大街上穿梭而过，缓缓驶入安静的胡同，像极了三千繁华，光影斑驳之后，一切归于寂静。
车子在胡同深处停了下来，就在停下的那一刻，一直望着窗外的苏彧这才转头看过来，程馥甄也几乎是同时回头。两人的视线又一次不期而遇。
不似以往的片刻凝视，这一回程馥甄立马就避开了。胡同里很昏暗，她却清醒得很。
她打趣地说，“三爷要谈的事怕是很机密吧？寻这么个地儿谈？”
“二爷……已离世。”苏彧淡淡道。
这话一出，程馥甄骤是大惊，“什么？”
程馥甄知道二爷出事了，而且不是小事，却从来没想到会是……会是这样！
“到底怎么回事？”她急急问。
“在宣城遇到打仗，被大火……”苏彧别过头去，才继续说，“被大火活活烧死，以辰他们只知道是失联，还不知晓真相。”
苏彧也是昨天晚上接到戴督军的电话才得到的消息，至今没告诉老太太他们。
戴督军派人在扑灭的大火里挖出了不少尸体，尸体烧得面目全非，根本认不出人来。但是一具尸体上面找到了一把巴掌大的金算盘，上面刻着一个“明”字。这金算盘大爷和他都有一个，是成年礼上，父亲给的。大爷那一把刻的是“哲”字，他那一把刻的是“彧”字，而二爷那一把刻的正是“明”字！这么贵重的东西，二爷绝不会交给别人，那尸体必是二爷的。
程馥甄看着苏彧，迟迟都缓不过神来，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和二夫人他们一起送二爷去车站呢。二爷一路上对苏以辰的各种交代，在车站的时候对她的单独交代，一切都仿佛发生在昨日，可这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虽然二爷待她和馥梦好，都是因为那份婚契，可是，她和馥梦也确实受到了很大的照顾。
程馥甄的眼眶湿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别过头去。
“老太太的身体承受不了这种打击，此事，暂且保密。”苏彧的声音低沉，透着些许伤感。
虽然他天性寡情得很，鲜少为了谁伤感过，可二爷毕竟是他的哥哥。他这些许伤感，真的一点儿都不像一个当弟弟该有的情绪。
程馥甄震惊，哀伤，并没注意到苏彧这异样。
听了苏彧的话，她只觉得无奈又可笑。上午在工厂，苏以辰还对她欲言又止呢，现在，苏彧就告诉了她这么一个谁都不知道的消息。
她淡淡问，“三爷，您也不打算让以辰知道吗？”
“不。”苏彧很肯定。
“三爷，以辰不是小孩子了。”
程馥甄其实想说的是，“以辰再也不能做孩子了”，那么大的家业，如果没有二爷坐镇，以辰怎么可能撑得住？哪怕将来他继承了一切，多少东西得二爷手把手教呀！
这种忽然失去依靠，失去支撑，再也不做孩子的感觉程馥甄亲身经历过，她懂。所以，她更明白这种事是回避不了的，越早面对才能越快长大。
她当时，没有退路。
以辰如今，不也一样没有退路。
看着程馥甄认真的眼睛，苏彧亦是认真，“他还有我。”
程馥甄心头微微一怔，正要开口，苏彧又道，“他也还有你。”
苏彧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当真就这么没有私心，将未婚妻拱手相让，将家业拱手相让，还要继续帮衬苏以辰直到苏以辰真正长大，可以独当一面？
为什么？
那苏彧自己呢？
他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三爷，打算瞒以辰到什么时候？”程馥甄又问。
“这个时候让以辰知晓这件事，他怕是会撑不住。”苏彧淡淡说。
程馥甄心下无奈，她初见苏以辰时，特别好奇怎样一个豪门深宅能养出这样善良纯粹的少爷来，即便是住在苏家大半年，她都还不太明白为什么，总觉得二爷和二夫人不太可能教养出苏以辰这么干净的孩子来。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
无论这座宅子充斥了多少肮脏、阴暗、有多么纷繁复杂，只要这宅子里住着一个可以抵挡任何风雨、任何伤痛的守护者，就足够让一个孩子简简单单的活下来。
“等把内鬼抓出来，把苏州那批货解决掉再说吧？”
苏彧这话将程馥甄从思绪中拉回了，程馥甄这才想起苏家那批货来，那可是二爷亲自签下的一个大单子呀！而且还收了人家的定金。
程馥甄不比别人，她出身脂粉世家，自然懂得配方原料的行道，知道每家都会有几味秘密的原料，不为人所知。当初二爷说要南下买原料，她就猜到二爷是亲自找秘密原料去了。
这二爷出了事，苏以辰和苏彧又都没有外出，那谁去找秘密原料呀！
没有秘密原料，脂粉就做不成，交不了货，便要面临高额的赔偿。
“三爷，这原料……”
“叫蝶花，我和以辰都不清楚。这世上……怕是没人知晓了。”
“蝶花……可还有别的名字？”
“没有！”
程馥甄不可思议地看着苏彧，她也不再多问，只问，“这要赔偿多少钱？”
“退还六万定金，违约金是三十万大洋，其他的……还不清楚。”
苏彧眉目垂敛着，颇为沉重。前座的胡云飞和雪初都早就被震惊了，都目瞪口呆着。
“六万定金基本用于原料采购。”
精明敏锐的程馥甄，一听苏彧这句话便不安了。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心里的疑问直接问出口，“三爷，三十万大洋，苏家赔得起吗？”
苏彧挑眉看来，三分意外，七分玩索。
也不知道是意外程馥甄的精明，还是意外程馥甄的直接。
他也不隐瞒了，很干脆地告诉程馥甄，“赔得起，但……拿不出现钱。”
这话足够说明一切了，也足矣让程馥甄又意外一把。
她刚刚听苏彧那话便有种苏家缺钱的感觉，可知晓真相后，她还是非常意外的。
赔得起，但拿不出现钱。
这就意味着苏家早就出现了财政危机，账上并没有多少钱周转，甚至有可能已经陷入拆东墙补西墙的境地，只能拿客户的定金来买原料！
那么，如果要赔偿这笔违约金，苏家就必须变卖掉家业，要么卖掉工厂，要么卖掉店铺或者，房产田地！
程馥甄自小看着爷爷父亲将家中产业逐一变卖，最后一无所有，就剩下程家那几百年的老宅子。
这个过程她太了解了。
这意味这个家族……要败了呀！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程馥甄忍不住问说，“三爷，若是真要赔偿，账房里能拿出多少现钱？”
苏彧似有些犹豫，却很快就朝程馥甄靠过来，低声在她耳边报了一个数。程馥甄一听，忽然激动起来，大声说，“三爷，无论如何，不管用什么办法这批货一定要交出去！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三爷尽管开口！”
苏彧微微一怔，但是很快就缓过神来，淡淡说，“确实有不少需要你的地方，先代以辰谢谢你。”
程馥甄有些不适应苏彧的客气，在他心里，不早就把她当做苏家的媳妇，苏家的任何事她都是义务，而非帮忙的吗？
他这是客气什么？
程馥甄说，“三爷，客气了。”
“我会尽快把那批货找回来，这些交给你了。”苏彧说着，递上欢蝶粉秘方和样品。
不必多言，程馥甄都知道苏彧的意思。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知晓蝶花是什么东西了，想要按时交货就只能通过秘方和样品破解掉蝶花的秘密。
这是苏家最机密的秘方，最机密的原料，要破解岂那么容易呀？
可是，程馥甄不得不接受苏彧的委托，收下这些东西。因为，这是仅有的办法了。
“三爷，这笔订单，是否……太过蹊跷？”
他今儿过来就是让秦齐帮忙查一查那位万老板。这订单……蹊跷得很呀！
二爷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并没那么好骗，若是有太过蹊跷大单子，二爷必定会谨慎的。想要把二爷骗上船，必定对苏家的生意和对二爷本人都很了解。
程馥甄狐疑地问，“三爷，会不会是蒋清河搞的鬼？知晓苏家原料运送路线的人，应该也不多。”
“他和青寨的嫌疑最大。庆大掌柜已经逃到香港了，林警长年后派了几个探长过去追捕，还未有消息。蒋清河应该还在上海附近。”
苏彧说着，轻叹了一声，“如果真是他们，事情还未必会这么糟糕。就怕……另有其人！”
如果这批货是蒋清河设的陷阱，那么逮住了蒋清河和庆有为，事情也就结了。可若非他们，违约金和种种赔偿是逃不掉的。
苏彧没有再多说什么了，对胡云飞说，“回去吧。”
事情谈完了，苏彧和程馥甄便又陷入沉默，就仿佛除了苏家的事情之外，两人就再没有共同话题。
其实，程馥甄心下一直等着苏彧来追问她石田社的事。当初他可追问得很紧，非得要出石田社劫持馥梦的真正原因。可也不知道怎么的，他突然就不问了。
他是已经知道万脂胭红的事情，还是……不感兴趣了？
这个念头从程馥甄脑后里一闪而过，程馥甄此时也无暇顾及那么多了。她紧紧握着欢蝶粉的秘方和样品，心下清楚，这是一场硬仗！她就盼着在这大劫难之前，苏家那位真正的内鬼，千万不要再整出什么幺蛾子来雪上添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