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圣母大教堂的厨房里透出了昏黄的灯光。这冷光在冰冷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温暖。
屋内，满灶台满桌子全都是包好的馄饨。苏以辰和一个姑娘忙得都忘了时间。
这个姑娘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一件洗旧了的袄裙，清瘦而高挑。斜刘海，梳着长长的麻花辫，此时她正低着头包馄饨，看不清楚相貌。
她的手法利索流畅，老练极了，就一眨眼的的功夫，她就刷刷刷包好了一丢官帽形的馄饨。
苏以辰在一旁帮忙将包好的馄饨装在袋子里，明儿要发给那些城外的难民，还有各个教堂寺庙的孤儿。
苏以辰整个春节，哪都没去，就待在教堂里做义工了，不仅仅出钱还出力。每天都是最早来，最晚回去。
也是在这几天，他认识了身旁这个从北平来的姑娘，小芝。小芝自小是孤儿，被牧师收养，如今长大了便辗转在几个教堂之间做义工，年前才从北平过来，住在圣母大教堂里。
小芝把最后一盘馄饨包完了，这才抬起头来，捏了捏脖子。只见她满脸都是烫伤的伤疤，红褐褐的一片，狰狞恐怖，令人触目惊心。
这些伤疤多到足矣掩饰掉她真实的面容，令人极难想象出她没被烫伤前的样子。
苏以辰不知何时抬头，安静地看着她。
察觉到苏以辰的目光，小芝看了过来，笑道，“以辰，我这么丑，你要再看的话，晚上回去一定做恶梦。”
苏以辰这才缓过神来，连忙收回视线，解释道，“对不起，小芝，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呀？”小芝笑着问，仿佛一点儿都不介意自己的丑脸。
“我，我……只是……”
苏以辰支支吾吾的，小芝立马打断了，“好了，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我开玩笑的呢！都快十点了，你赶紧回去吧。”
苏以辰不走，反倒坐了下来，认真问说，“小芝，你真的不介意自己的脸吗？”
“所有看到我的人都介意，我若还介意自己，那我还怎么活下去呀？”小芝仍旧笑着，她随手撩了撩斜刘海，露出清亮的目光。这个动作，这个神态像极了苏以辰心里头那个女人，那个一样脸上有疤，并不美丽却可以笑得很美很美的女子。
苏以辰想，程馥甄是不是也像小芝这样想的呢？
“我不介意。真的！”他非常认真。
“真的？”小芝一脸狐疑。
“真的！”苏以辰很肯定。
小芝突然走进，将整张脸扬起来，看着苏以辰，“那你敢娶我吗？”
苏以辰一愣，随即就慌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小芝哈哈大笑，“逗着你玩的，瞧把你吓成这样！你还说不介意！”
苏以辰确实吓着了，但不是因为小芝的脸，而是因为她的话。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有女孩子这么大胆地问他这种问题。
“我不是，我……”
苏以辰想解释，却又不知道如何说是好。小芝似乎也想听他解释，耐心的等着。
最后，苏以辰无奈笑了起来，“小芝，其实我有一个未婚妻，她脸上……”
苏以辰比划了下左脸颧骨，“这儿也有疤，是胎记。”
小芝露出了震惊的表情来，“以辰，你不会是为安慰我才这样骗我吧？”
“不骗你，真的。她也是北平人氏。”
“那你为什么娶她？你家人怎么会答应？”
“我家人为什么不答应？”
“你一口气给教堂捐了那么多钱，一定是富贵人家的少爷，你爹娘还能让你娶一个丑女人不成？”
听了小芝这话，苏以辰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想小芝要知道真相一定也会觉得好笑的吧。
苏以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说，“小芝你先去休息吧，我把这些都打包好了，明儿一早就能送出去了。”
“以辰，你先回去吧，真的不早了，你家人会担心的。”小芝劝道。
“我都这么大了，谁还管我？再说，他们都忙着。”
苏以辰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一边问说，“小芝，你打算一辈子都留在教堂里吗？”
“当然，如果这儿的牧师愿意收留我，我就留着。如果实在没位置，我就到别的教堂去，再不济我就去寺庙。我的力量虽小，但总能帮上需要帮忙的人。”
小芝说着，连忙问，“以辰，过了十五我打算去苏州，我听说前些天那儿多了好些乞丐，全是孩子。要是可以，我打算把他们带过来，咱们城里好几个教堂都还有位置，能收养几个是几个。”
苏以辰一听这事就着急了，“我跟你去，咱们明天就过去！”
小芝无奈而笑，“不成，咱们手里还有活呢！再说，咱们得先和几个教堂联系好了，把能接纳的人数都统计出来。要不，盲目过去接人，后头的麻烦就多了。”
苏以辰很认同地点了点头，“小芝，我怎么没早点认识你呢？”
“为什么呀？”小芝不解地问。
苏以辰神秘而笑，“不为什么。”
小芝冲他笑了笑，也没多问。苏以辰正伸手要去拿袋子，很不巧，小芝也把手伸过去，不小心就覆在苏以辰手上。
苏以辰僵住了，小芝亦是僵住，迟迟没动。
苏以辰想避开，可是小芝的手覆在他手背上，小芝不动，他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小芝抬头朝他看来，眸光儿羞答答的，似含笑的花。
苏以辰立马就避开了，与此同时也扬开手。
他分明很尴尬，却还是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说，“那个袋子给你吧，我再去拿些过来。”
小芝的脸颊红红的，低声应了一声“嗯”，也没敢抬头看苏以辰。
两人忙到十一点多，小芝送苏以辰到门口。苏以辰不愿意暴露身份，让司机在远处等着，故意叫了黄包车过来。
“以辰，你明儿什么时候过来？”小芝问道。
初五之后，义工们就都没来了，教堂里就剩下苏以辰和小芝两个人，就单单送馄饨，他们估计得送一天。
“明儿我会早点过来的。”
苏以辰上了黄包车，挥了挥手。
小芝亦是挥手，“那我等你来！”
接连几天，小芝都要亲自送苏以辰到门口，说的都是同样的一句话，“那我等你来”。
黄包车都走远了，苏以辰还是回头看去，嘴角泛起浅浅的笑意。直到小芝进屋了，他才会放心。
小芝进屋之后，刚回到房间，一个身穿西服的日本男人就从衣柜边走了出来，颇为关切地问，“徐敏芝小姐，你的脸好些了吗？”
是的，小芝便是失踪了半年的徐敏芝。她并没有被带去日本，她潜伏在上海城里足足半年了。
“好些？”
徐敏芝冷笑起来，“织田先生，它还好得了吗？你们不是希望它永远都不好吗？”
织田先生还是很礼貌，微笑道，“听说万脂胭红有化丑为美的功效，只要你帮我们找到秘方，你的脸自然能恢复。”
徐敏芝依旧冷冷笑了笑，不再理睬织田先生。
她径自走到一旁去，从柜子里拿出香烟来点着。她慵懒懒地倚靠在柜子边，吞云吐雾起来，虽然打扮简朴却风尘味十足，和方才面对苏以辰时，判若两人。
接下来的两日，苏以辰依旧每天早早就到教堂来，夜里才回去。
馥梦到二房找了他两回，都没找着，也没遇上二夫人和李妈，反倒遇到了苏婉缃。馥梦连问也不问，掉头就走了，再也不想去了。
回去了程馥甄问情况，她只说谁都没见着。
初十，二爷南下。
程馥甄带馥梦一早过来就送行，也终于见着苏以辰了。
苏以辰亲自给她们姐妹俩倒茶，怕她们冷，细心地关了窗户，一如既往温和礼待，仿佛他们这几天经常见面，不曾发生过什么。
可是，他的话分明少了。
三个人坐着喝茶，程馥梦明显察觉出姐姐和准姐夫之间的不对劲。她见周遭没人，连忙低声，“准姐夫，是不是我姐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程馥甄没想到馥梦会这么放肆，连忙拦下，“馥梦，胡说什么呢！开玩笑也不看场合！”
苏以辰见程馥甄那着急的样子，忍不住就笑了，“馥甄，你又没欺负我，这么着急作甚？”
见了苏以辰这温暖的笑，程馥甄的心莫名有些疼，突然有种自己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还被他原谅的感觉。
怎么会这样？
她故意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他就真一点儿都不反感吗？一直避着她，又是什么意思？
程馥甄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程馥梦嘟起嘴来，抱怨道，“准姐夫，我姐是不是把你欺负惨了，你都不敢见她了？你说过春节要带我们玩的，你……”
这时候，二夫人的笑声突然从楼梯上传来。
“馥梦，你们想去哪，以辰不带你们去了？趁着二爷还没走，赶紧说出来，让二爷给以辰多放几天假。”
二夫人只隐约听到馥梦说话，并不清楚馥梦真正的意思。
程馥梦立马就闭嘴，她不敢背地里告状，更不敢当着姐姐和准姐夫的面告状呀。
二夫人其实也是开玩笑，她在苏以辰身旁坐下，见大家都不说话，她便又问，“以辰，你这些天带馥甄她们去哪玩了？每天都早出晚归的，没在外头留宿吧？”
“我，我……”
苏以辰答不上来，见状，程馥甄连忙说，“都逛遍了，馥梦刚刚开玩笑的。都初十了，二爷一南下，工厂和店铺里就没人管事，虽都还未开工，可也得准备呀！新的一年，得赶紧抢到头单买卖。”
程馥甄一句帮苏以辰解围，二爷下楼了，他们也就没有多坐，一道送二爷去车站。
一路上，二爷对苏以辰有不少交代，程馥甄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暗愢忖，二爷虽然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也安排了不少心腹在工厂和店铺的重要位置，可是苏以辰肩上的担子可一点儿也不轻松。脂粉这一行不同于其他，牵扯到了秘方原料，不少事都得掌事者亲力亲为，别人终究是替代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