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岩看着站在电脑前对自己微微笑着的钟辛，心里略有些发毛。
钟辛和他关系不错，但她很少和自己说任何工作以外的话题。那天晚上那句“别琢磨给我介绍女朋友”的玩笑话之后，钟辛诧异，自己也有点忐忑。毕竟他不想失去一位好的工作搭档。
眼下，她盯着他饶有趣味的笑着，严岩越发局促了，他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只打定主意不开口。好在，钟辛的话并不出格。
“你每天晚上都不睡觉吗？”
“睡。”
“那你哪儿有时间写程序？”讨论之后，连夜赶出来程序，钟辛自问拼命，但也确实做不到。
严岩松了一口气：“习惯了，每天我都1点睡。”
“天天这么熬夜？受得了吗？”
面对钟辛暖心大姐姐式的问话，严岩略有骄矜：“一万小时定律。”
天赋不够的人喜欢隐藏自己的用功，来显示自己有才；天赋够的人喜欢彰显自己的努力，来标示自己不愧于眼前的一切成就。人心大抵是如此。
钟辛看着他似笑非笑，稳稳地送出一句：
“难怪你嫁不出去。”
“你……”
严岩还要反驳她，钟辛已经飞快地坐下，小小的身子被两块横着的32寸大电脑屏挡得严严实实。
周围几个程序员嗤笑起来，严岩悻悻，手机上传来了钟辛的信息：
别那么自恋，没人给你介绍女朋友。都一个公司的，又不是不认识，不需要人介绍。讲点逻辑好不好。
严岩瞪着聊天窗口无奈地摇摇头。
躲在屏幕后偷笑的钟辛歪了个脑袋，想看看严岩吃了瘪的表情，不料瞥到愁容满面的向晓敏正往这边走来。对上钟辛的目光，向晓敏远远站定，只冲她招招手，闪身进了旁边的会议室。
钟辛连忙站起来跟过去。严岩也诧异地回头往会议室那边探了探身。
虽然是白天，会议室还是开着灯，顶光照得晓敏的脸色惨淡，平添了几分憔悴，钟辛的心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果然，晓敏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脑裂那个问题，我以前见过。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是有这个bug的，因为临近deadline了。所有的重大的问题都要先审核，为了防止误报，所以我没有直接记录到bug系统中，而是直接找了开发。”
“你找谁了？”
“Alex。”
“有邮件记录吗？”
“没有，我们两个组坐得近，我是直接找他过来看的。”
“有其他证据吗？”
“有。所有没有报到bug库里的问题，我都记录在一个excel表里，每天给Alex交一份，我自己也留了底稿。”
“这个问题属于P1的严重问题。根据公司质量管理规定，在产品发布之前，产品还有P1的严重bug是不允许出货的。
这个问题是必修的bug，你要是当时发现了，肯定是会延迟7.1发布的。”
“我知道”晓敏把头偏向了一边，不忍直视好友：“可是我今天看我的底稿的时候，这个问题标记得是P2。”
钟辛倒抽了一口冷气，做为资深测试人员，向晓敏不应该bug严重程度这种基本的分级都弄错。
“你确信？”
“我不确信，我应该是标记成P1的，可是不知怎么回事，记录上就是P2。最近一个月，我脑子都乱得狠。”
晓敏绞着手，钟辛拉着她坐下。会议室里只有空调风扇呼呼的声音，两个人都稳了稳。
钟辛知道这是今天刚开完会，马总要秋后算账的结果。老秦肯定一回组就把晓敏抓过来了解情况了。
向晓敏懵懵懂懂了将近两个月，老秦一直对她的不在状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是遮掩不过去了，语气也不客气起来。晓敏才去查了查记录，然后才翻到了这个P2的bug。
“晓敏，我上次问过你，你不是说没见过这个问题吗？”钟辛的语气有些将信将疑。
看到好友脸上的一丝疑惑，晓敏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晓敏抬起头，眼神涣散：“我，我当时完全不在状态。”
自己为什么会遗忘这么重大的bug，并且bug的严重等级从P1变成了P2，这事她自己也在糊涂中。
向晓敏做为7.1版本的测试组长，应该在第一时间把发现的严重bug强调出来，引起大家的重视。而她当时只是口头和Alex汇报，提交了测试记录就走人了。这件事情确实百口莫辩。
但自己的原始记录这个bug应该就是P1严重等级的，晓敏还是有些依稀的印象的。
现在连好朋友钟辛都不信任自己了，她能找谁说理去？她又怨得了谁呢？晓敏难过地低下了头。
几天前，钟辛给她打电话询问的时候，她正在丽都酒店前黑漆漆的街心花园里，她焦急地等待着承诺卖给自己王进勇和小三的QQ对话记录的淘宝贩子接头，六神无主。
钟辛眼中的疑惑并没有消减，不过那天晚上，她和晓敏通电话的时候，晓敏不在状态的情形钟辛也回忆起来。她叹了一口气，还是安慰朋友：
“老秦吓唬你呢，这事儿没那么严重。产品出了问题，不是你一个测试人员的责任。你别担心了。”
钟辛说话难听是出了名的，现在倒这样云淡风轻起来，晓敏看着她有些恍惚。
不过钟辛的靠谱也是出了名的，晓敏到底还是安心了许多。
“回去吧，这事先别给其他人说。”钟辛冲她笑笑，把晓敏目送出了会议室。
转过头，她拿起会议室桌上的电话，拨通了董晴的桌面机。
“晴，你到先农坛来一趟。”
“过不去，我这里忙着呢。”
“那下午说？”
“中午吃饭的时候说呗。”董晴夹着听筒，两只手不停地翻着桌面上的文件。
“这话不方便当众说。”
她们就四个人，这话主要是不方便让同是测试组的林薇薇知道。
“那下午吧。下午我来找你。”
这天中午的午饭，小饭团选择了吃“草”。公司附近有一家素食沙拉吧，几个人一人点了一份沙拉，咔嚓咔嚓地嚼着菜叶子。
也许是为了健康，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不放沙拉酱，只倒了些油醋汁，吃下来菜叶子味同嚼蜡。
下午董晴来B座找钟辛，钟辛却不在座位上。她和严岩一起去了机房。
北京研发中心的机房建在A座B座之间的骑楼里。机房大约300平米，和数据中心相比，规模不算大，放的都是平常工程师们开发和测试用的工作机和盘阵，但也有十几排黑压压的机架。
两米高的黑铁机架，满满地装载着黑色的Blade服务器，在机房恒温16度的冷风中整整齐齐的列着队。机架上一排一排的绿色指示灯，无声地闪烁着，仿佛是科幻片中未来世界从数据中回看现世的诡异探头。
一男一女沉默地穿梭在机架中，场面宛如经典的黑客帝国片头。
“啊切！”气氛突然被打破。
钟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太冷了。”
严岩脸黑黑，一语不发。自从进了机房，他就异常沉默。
因为机器集中，机房的温度被IT小组常年控制在16度。夏天穿着短袖进来，总不免有些瑟缩。尤其是钟辛这样穿着裙子的女生，更是冻得咬牙。
钟辛仔细比对着设备号和机架号，俩人一直走到了最后一排机架。机房的空调出风口有一人高，一米宽，正对着最后一排机架。因此这里比别的地方更要冷些。机架上闪着百十个小绿灯，只有一个是小小的红点。钟辛有些雀跃：
“诺，找到了。就是这块坏盘。你刚才那个问题根本不是软件问题，我就说是物理问题吧。果不其然。”
说完，她呲了呲嘴，伸手就去拔硬盘。盘阵里的硬盘都是可以带电拔出的，方便替换坏盘，这叫热插拔技术。
严岩一动不动，钟辛一边拔盘，一边笑：“这还热插拔呢，可冻死我了。”
她说着拿起一块替换硬盘，开始拆包装。平常这活是不用他们开发出手的，偏巧IT组的小王今天下午有其他的事占着，钟辛又是软硬件都熟的，懒得等他。直接签字拿了一块替换盘就来机房了。
严岩脸上乌云密布：“你出去吧，我来换盘。”
刚才他的程序出了一个特别诡异的错误，他debug不出原因，钟辛过来只看了一眼，告诉他可能是硬件错误。她特意带他来机房。严岩是纯软件专业出身，对硬件并不不熟悉。
钟辛看严岩脸绷得紧紧的，以为他是因为自己不擅长硬件，有些没面子不高兴。她赶紧笑了笑，想缓和一下气氛。
“大神，这种换硬盘的粗活，让我们来干吧。”
说完她咯咯地笑起来，冷气吸进去，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严岩突然暴怒：“你就不能出去！”
钟辛一时愣住了。空调的冷风直接吹在身上，凉意侵人。可这一瞬间俩人之间的空气似乎降至了冰点。机房里没有别人，四周都是嗡嗡的机器风扇在响。
钟辛嗫嚅地问，“你怎么了？”
严岩愣了一愣，忽然像被人抽去了所有力气，他颓然低下头，半天才勉强挤出几个字：“对不起，你先出去吧，剩下的我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