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区的树叶落得比市区要早一些，因为没有城市的热岛效应，董晴窗户外的那一棵银杏已经变成了光秃秃的枝桠。北方严酷的冬天就要来了。
董晴很少会在一大早情绪不高，但这一天清晨，她却懒洋洋地不想起床。
张一舟去送芸芸上学。婆婆一看今天是儿子起床忙活，连忙也起来做了早饭。张一舟照顾着芸芸吃了早饭，开车把孩子送到学校。
好在学校离家近，十分钟之后，他已经返回来洗漱，准备正式吃早餐了。张一舟是公司高管，上班时间很自由。
他看了一眼还坐在卧室床上生着闷气的妻子：“有什么好郁闷的，马华宇这么做很正常。”
妻子慵懒倦怠，象是被霜打了一样。今天早晨董晴本来和张一舟闲聊了几句公司的事情，被他三言两句一打击，董晴立刻就蔫了。
张一舟摇头叹气，他的高管职场教学时间又开始了。
“公司不是养老院。小王的身体显然已经不适应这份工作了。让HR把他尽快调整走，完全是对公司和对他个人负责的行为。”
张一舟做为高管，很文雅地选择了调整一词。
董晴翻着眼白看他：“人最菁华的年华都奉献给公司，然后就象甘蔗一样，榨完汁，就把残渣扔在了一边。你还说这只是正常的调整？”
张一舟心里想笑，董晴做为经理，按理说不该这么幼稚。不过这也是她做为妻子的可爱之处。到底还是女人呐。
依着张一舟的性子，他想说，你不卖给公司，你也卖不了给别人啊。卖给这家公司，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说明这就是你能卖得最好的价钱了。
公司又不是没有付你工资，你说什么奉献呢？
但是这话他万不能直接给老婆说，感情用事的她非炸了不可。
张一舟油滑地笑了笑：“没扔啊。不也是给报销看病的费用了吗。至于赔钱多少，就看小王的本事了和你们HR的专业水平了。”
董晴说不过他，嘟着嘴。她不是不明白张一舟的潜台词，她只是气恼自己也是这台冰冷的机器的一部分。
“还有你们那个李梦星，你以后也别管了。”
董晴这就有点着恼了：“由着她偷懒，一分钱也不少拿。对那些天天加班码代码的人公平吗？”
“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她和马华宇不明摆着的事情吗？你不是想不明白，你只是不愿意相信她变成这样而已。其实人家一直都是这样。”
“李梦星也是211毕业的，工作我也挺看好，本来今年要给她做升职的。我是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你总是以己度人，以为所有人都要象你和钟辛那样自我奋斗。什么女生就要独立自强啊，什么不靠男人要自己赚钱啊。其实，你们这是鸡汤灌多了。
李梦星一个小女生天天苦哈哈的敲键盘，挣得了多少钱呢。够在北京买房，还是置地啊？她最多买几身漂亮衣服罢了，包包都买不了几只，当然还是直接攀着马华宇来钱快。”
董晴气结。
“人都是利益动物。”张一舟今天难得和妻子剖心置腹了：“每个人的.asxs.和终点都是不一样的。女生走这条路的人少了吗？外国女的不也找糖爹。怎么你手下出一个，你就受不了了呢？”
听别人的故事，和发生在自己眼前，究竟不一样。更何况是自己朝夕相处的部下，董晴被李梦星刺激得不小。
张一舟苦口婆心地：“别烦心了。男女之间就是这点破事，值得吗？别回头搞得情绪不好了。你那个要二胎的科学计划也跟着泡汤啊。”
董晴吓了一跳，这点倒是没有想到。她赶紧调整心情，爬起来洗漱收拾。
董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一刻恍惚。三十四岁的年纪，得益于贵价护肤品和优越的生活环境，她依然皮肤紧致，眼角没有一丝儿细纹。但肤色底色已经没有李梦星和林薇薇那样二十多岁女孩子从内到外返出来的光泽。
女人的青春转瞬皆逝，不知道李梦星是不是也曾经这样揽镜自照，然后才决定孤注一掷。
董晴有些痛心：“不管别人怎么选择，我一定要给芸芸做个榜样。女孩子不能自甘下贱。”
张一舟在门厅等着妻子穿上了羊绒修身的长大衣，才和她一起走进车库。车库里停着两辆车，他俩各自开车上班。驶出院门的时候，张一舟把车停在路边，让董晴的车先行。
董晴隔着车窗对着张一舟嫣然一笑。她今天的妆容是大地色系的职场风，端庄得体。
张一舟在自己车里也跟着笑了一笑，董晴是个拿得出手的老婆。但她对男人并不了解，男人有很多不能拿到台面上的癖好。
马华宇的做法实在是下乘了，迟早有被反噬的时候。相比之下，张一舟就要高明得多。他信奉一句：兔子不吃窝边草。
张一舟眯着眼睛，迎着阳光，伸手从架子上取下墨镜戴上。世界黯淡了下来。
这一天是公司的校招公开日。校园宣讲HR几周前就已经在各大高校做过了。今天是邀请所有通过面试的学生来公司参观，从签约意向敲定成正式的offer。
董晴计划的女生专场在经理会上被否决了，做为应对，她安排了钟辛来给所有参加校招公开日的学生们做宣讲。一来钟辛份量够，二来，她女工程师的身份就是对在座的女生们无形的鼓励。
钟辛为此也特意做了些准备。她今天穿着一件V领的奶灰色针织套头衫，露出精致的锁骨，头发高高地别在脑后。耳垂上是两只银色的竹叶耳钉。清晨出门的时候，严岩象是熊猫一样扑上去偷偷亲了她一口。
钟辛准备了PPT，将北京研发中心的程序员分工和不同的职业发展道路介绍给学生们。
学校里，计算机系的同学好像都是学的差不多的东西，计算机一词仿佛就包罗了百相。但在专业的软件公司里，即便都是天天和计算机打交道，也是有很多不同的工种的。
软件开发是个系统工程，发展了三十多年，大企业的软件开发分工已经非常细致了。开发工程师、测试工程师、架构师、产品经理、项目管理经理都是不同的岗位，工作状态也各个不一。各个岗位的职业发展前景也大不相同。
对开发工程师而言，随着开发的软件产品不同，大家会使用不同的程序语言，目前暴露在公众视线里的程序员以互联网从业者的多，大多使用热门的Java语言。
象DB公司这种比较底层的专业软件的C++程序员，并不为大众熟知，要求也会相对难一些。钟辛介绍了研发中心四大技术方向和对个人能力的不同要求。
C++做为当前并不是最流行的语言，很多学生在学校里只是浅尝辄止，那么到实际工作中需要进行哪些技术储备，就需要钟辛这样的业内专家提点一二了。很多干货是学生们在课堂上根本接触不到的。
钟辛讲完，进入了提问时间。现在的学生们思维都很活跃，问题也很犀利。
第一个问题，就是传说中程序员的35岁危机。一位戴眼镜的男同学问：“我想知道在DB公司会不会也存在35岁辞退的现象？”
钟辛笑了笑：“我今年36，我们部门比我大的工程师有很多，整个产品的总架构师48岁。我想这能说明一些问题了吧。
从整个行业来看，程序员确实存在35岁被淘汰的说法。但事在人为，35岁危不危机要看你的工作性质和能力。其实职场的中年危机是普遍存在的，即便不是IT行业，不是DB这家企业，35岁危机恐怕都很难逃脱。”
另外一个廋高个小男生问了第二个问题，是薪资问题。钟辛心里感叹，现在的学生可比自己当年勇敢多了，不再羞于公开谈钱了，不过这种问题不是钟辛的回答范畴，钟辛让董晴代为回答。
董晴做为经理，对DB的福利、年终奖以及每年涨薪比例自然如数家珍。DB公司小而美，薪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学生们还是听得两眼放光。
最后一个提问机会钟辛特意留给了一位穿着挺朴素的工科女孩：“我想请问钟工，女性适不适合这个行业？DB公司欢迎女生吗？”
钟辛淡淡一笑：“我想我今天站在这里，你的最后这个问题就不用回答了。DB公司肯定欢迎女生。我个人非常希望和在座的女生成为同事。
至于程序员这个职业适不适合女生，我认为非常适合。程序员工作相对稳定，不用出差，办公环境舒适，365天空调暖气，纯脑力劳动，女生完全能够胜任。当然最关键一点是薪水不错呀。”
学生们都笑了起来。
提问的女生也笑了，她怯怯地说：“我还能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钟辛点点头。
“大家都知道程序员加班很多，我想问女性如何能够做到事业与家庭平衡呢？”
终于问到这个经典的问题了，钟辛笑着看向全场，台下是学子们亮晶晶的眼睛和镜片，几位女生的目光尤其热烈。
“首先，DB公司加班并不多。我们的企业文化是以质取胜。不靠时间和人力的堆积解决问题。
其次，事业与家庭没有办法平衡，只能取舍。我们每个人，无论你多么努力，一天都只有24个小时。时间投入事业多一点，家庭自然就少一点。投入家庭多一些，事业上自然就会少些。
把你的时间投向哪儿？投多少？取决于你的内心需求。人生很长，分很多阶段，也许你这个阶段，全力冲事业；另一个阶段，先顾着家庭。这些都是随时变化的，你只需要做出选择。并且争取家人的理解和支持。”
钟辛讲完，艾米正好进来，公司给学生们订了套餐。午餐后，学生们还将参观各个办公区。
钟辛的任务完成了，她往B座走去，却被人叫住了：“辛姐，您稍等。”
钟辛一回头，竟然是方卓颖。小方满脸愧疚：“辛姐，对不起。我辞职了。一直没找到机会和您说一声。”
方卓颖离职，钟辛倒是听说过，但因为忙，一直没找到机会和她细聊。
“听说了，我也说哪天找你聊聊呢。你这是去哪儿了？”
方卓颖叹了一口气：“我哪儿也不去，我怀孕了，老二。暂时这几年就不考虑工作了。”
钟辛愣了一愣，还是道：“恭喜，恭喜。”
会议室里，忽然传来一阵哄笑，学生们不知为了什么集体笑起来。年轻的笑声干净又美好。
钟辛和方卓颖听着，都有些感概。方卓颖缓缓地低下头：“辛姐，我觉得挺对不起你和董晴的，当初是你们力排众议招我进来的。
只是我这一怀孕，实在是有些吃不消。家里孩子小，我老公和咱们又是同行，他在云宝金服太忙了。家里一点照顾不到。所以我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就想着回去几年，等老二大了再出来找工作。”
钟辛听小方提起她老公的单位，也是业界知名的高薪互联网企业，和严岩的新公司一个水平，比DB高出不少。看来小方家里的经济靠她老公一个人也就足够了。小方怀孕了回家做主妇也是顺理成章。
钟辛笑着表示理解：“嗨，正常。正好回去休息休息。你家里也不愁。”
方卓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话虽然这么说，钟辛心底还是有些震动，方卓颖这样的T大毕业的女生都选择回归家庭做家庭主妇了。自己身边的女生真是越来越少。
她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小方这是老公比自己挣得多，所以顺理成章回归家庭。如果当初自己比吴晨诚挣得少，自己是不是也会做小方一样的选择呢？
大概率是不会的吧。
严岩的样子在心头飘过，钟辛心中又不免咯噔了一下。
钟辛的小家里，钟辛和严岩坐在餐台旁静静地各自工作。
家里只有一张书桌，放在里屋小平的房间里，严岩把他家里的曲面屏搬过来，就摆在那书桌上。平常他要是工作，一般都到里间。今天因为只是看论文，他特意出来和钟辛挤坐在一起。
钟辛在笔记本上噼噼啪啪地敲着代码，忽然想起一件事：“正好，问问你。你们那个云存储……”
严岩唰唰地拿起笔在纸上画出了架构图，给钟辛讲解起来。讲了一半儿，他忽然停下来皱眉看着她：“你这是把我当技术咨询了啊。难怪我总觉得你对我动机不纯。”
钟辛点点头：“当然啦，我要做云上应用数据保护方案，放着现成的云存储架构师干嘛不问。”
“不行，我要收费。”
钟辛笑：“你要怎么个收费法？”
严岩凑过来，吻了吻她的脸颊：“这样就行。我不贪心。”
钟辛索性放下手头的事情，在他怀里闹了一阵。
“对了，今天你师妹离职了。说是回去做家庭主妇了。”钟辛说着理了理头发。
“哦。”严岩并不认识方卓颖，因为她是在他离开DB之后才入职的，因此对她也毫无印象。他转向手中的论文，继续读了起来。
“你不觉得可惜吗？毕竟是你们T大的毕业生呢。”
“嗨，只要她自己愿意，没人强迫她就行。”
“说是这么说，但读了那么多书，那么优秀的女性都回归家庭了，总觉得还是可惜的。”
“人各有志。你愿意当家庭主妇也可以啊。”
钟辛忽然沉默了。她和吴晨诚最开始的矛盾就始于此。上一次她不肯辞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比吴晨诚工作要更有前途。
如果严岩和自己真的走到一起，遇到同样的关口的时候，严岩是一个比自己事业更成功的人。这一次自己是不是还有底气拒绝呢？
钟辛禁不住担心起来。
觉察到她的异样，严岩从论文里抬起头来：“辛，我没有要你当家庭主妇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如果以后我们俩一定要一个人回家，照顾家庭。我也可以辞职啊。”
钟辛有些震惊地望着他。严岩把她揽过来。
“知道我为什么不进里屋工作去吗？”
“为什么？”
“为了可以随时随地地亲你。”
说着，他又把唇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