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晴的窗外没有喷水池，只有车水马龙的街道。行走在科技园附近地区的行人大多是程序员和学生，所以行人们看上去没有一点亮色，所有人都是褐色的蚂蚁。世界无声而荒诞。
董晴还在为P2P的事情气恼，那家公司并没有正式宣布爆雷，公司对外宣称的是公司老总在国外度假意外身亡，影响了兑付。暂时性的困难之后，公司保证正常运营，所有的资金也将一一偿还。
听起来这是个不错的结局，但经验丰富的董晴知道这不过是又一出缓兵之计，芸芸的学费----自己辛辛苦苦攒的那笔钱到底是凶多吉少了。张一舟再不计较，她也不能停止自责。
董晴偷偷去问过Alex，Alex还奇怪地问她：“你放了多少？”听起来他似乎也放了些钱，但数目比她少了一个量级不止。
Alex语重心长地说：“这种利率这么高的，不太靠谱，要放就放一点点。不能超过十万。咱投资可不能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
董晴暗暗气恼，只得支吾着走开。事到如今，怪罪他也没什么用。
正怔忡着，一个电话打到了董晴手机上，是快递。
“姐，你来前台取一趟吧。你们前台没人，没法儿代收。你快点，我赶时间。”
董晴连忙往前台走去，这应该是她托张一舟姐姐给代买的复合维生素到了。她已经准备备孕了。
二胎的事公婆一直催着，张一舟虽然不明说，但从他对芸芸那么细致体贴就能看得出他也是喜欢孩子的。张一舟是个好爸爸，也是个好丈夫。董晴觉得是时候该自己做些牺牲了。
前台乱哄哄的，站着好几个公司的快递员。快递员们虽然穿着各色衣服，但都是满脸污汗，每个人身边一个大的黑色蛇皮袋子堆在地上，员工们围在大袋子前翻找自己的快递。
董晴略略蹙眉。
人群中只听李冲的声音高亢：“前台呢，咱怎么连前台都没有了？也不说代收一下，这多乱。”
董晴压住心中烦躁：“别叫了，前台离职了，你没看这几天都是艾米顶着的吗？马总那边事儿多。她哪儿能成天坐在这里收快递。”
李冲吐吐舌头，他自然不敢抱怨大老板的秘书艾米。
董晴拿了快递转身就走，李冲的快递多，几家公司的快递员也都帮着他翻找。
李梦星笑吟吟地凑过来：“冲哥，你还不知道吧。那天贾工老婆来闹，前台妹妹当天就辞职了。”
“我说呢，怎么前两天看见艾米坐这儿，我以为她是过来聊天的呢。”
“怎么会。那天艾米过来询问情况，前台小妹妹当场就火了。说是贾工老婆手机里有俩人照片，要来找老公。她怎么知道她是来闹事的。艾米还没说什么呢，小妹妹把工牌一摔，直接就走人了。”
“啊，这都行！”前台小妹妹是个95后的小姑娘，平常看着漂漂亮亮，小小巧巧的，李冲没想到小姑娘居然脾气这么火爆。
李梦星又笑：“你以为呢，现在的95后，可是一点儿委屈都受不得。那天倒把艾米给郁闷坏了。”
“那姑娘直接就闪人了？”
“可不，直接闪了。拿着包就走，头都不带回的。”复述起那个场景，李梦星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
“行，真行。”李冲咂着嘴连连点头，也不知道是叹息，还是佩服。
“公司正找劳动派遣公司再派一个呢。那边说暂时手头没人，怎么也得等个三五天的。”李梦星看着前台乱糟糟一片，陆陆续续来取拿快件的同事们，脸上带着旁观者的玩味笑容。
李冲也是摇头。谁能想到贾战老婆来闹一场，居然闹得前台小妹妹愤然辞职，他们这些无辜的人收个快递都麻烦了许多。
李冲低头看了一眼堆在自己面前的快递小山，他团购的几单货物都到了。看来一会儿又要忙着分发了。
他抱起快递们正要走，李梦星“咦”了一声。
“又怎么啦？”
“哎呦，辛姐怎么也这么多快递？”
钟辛忙，又在B座那边，不经常过来。她名下也有三四个快递，倒不是今天一天的，应该是好几天的快递都积攒在一块儿了，堆在前台柜子边的角落里。
李冲好心地说：“我拿不动了，你帮她带一下。”
李梦星爽快地应了一声。她正好想找机会去B座那边转转。马华宇的办公室就在B座。
李梦星拿起钟辛的几件快递，忽然愣住了。
钟辛的快递有一件发货单子上写着一款名牌的小手包。这款小手包正是她想买，而买不到的萌物。
李梦星的一位大学同学也在严岩的新公司。前几天同学说公司有一批市面上最流行的女士小包在卖，问她要不要，不但款式限量，还是内部价。就是数量不多，公司内也要靠手速抢购。
李梦星当即托同学代抢，但一天后，同学回复没有抢到。
同学说其实哪儿都不公平，互联网公司的行政会把紧俏的商品留给职位高的人，偷偷讨好他们。她们这些底层员工自然很难抢到好东西。
而眼下钟辛的这款小包包，正是李梦星梦寐以求的东西。
李梦星动了动心眼，把钟辛的另外几个包裹也拍了照。她在手机上问同学：“这几样都是你们公司最近内部卖的吗？”
同学很快回复：“咦，还真都是。”
这天中午的小饭团，林薇薇，钟辛和董晴也开始了一场热烈的八卦。
“这也太不公平了！”林薇薇叫起来。
“哎，有什么不公平的。她们两个都是主动离职的。”董晴叹了一声。
“你说这叫什么事？贾战自己搞外遇，他倒是好好的，结果走了一个前台妹子和一个工程师妹子。合着倒霉的都是女的？”
“小黄也是主动离职的，这姑娘面皮薄，自己呆不下去了。”
“老白那么说她，她怎么可能待下去。”
“哎，这姑娘太可惜了。”钟辛在一旁插话，开发这边没几个女程序员，小黄潜力也不错，钟辛不免觉得可惜。
“她可真是个傻姑娘。贾战什么都没给。他自己在旁边小区租一间破屋子，每个月手头就2000生活费，小黄和他在一起，可真是为了爱情。”
林薇薇皱皱眉：“这个贾战有啥可爱的？”
她眼中贾战是个半老头子，人长得猥琐，脾气也不好，实在想不通小黄一个年纪轻轻的好姑娘，怎么就看上了这堆牛粪。
“各花入各眼。小黄实习的时候就是贾战带着了。后来也是他力排众议为她转正的。当时Alex并不想招女生。”
钟辛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评价：“其实贾战也还是有优点的。”
严岩走后，钟辛和贾战斗了几个月，虽然总是气恼他心胸狭隘，但总得来说贾战较真、肯搏命。几个月时间就挑起了存储部的大梁，不得不说也算是一把好手了。
不过再一想，贾战常年一件枣红色的T恤，领口、袖口都污成了酱色，这也实在让人受不了。钟辛还是替年轻的小黄难过得皱起了眉头。
小黄从实习生就在贾战的组里，这次还跟着他内转，对他的崇拜似乎有由来已久。但其实姑娘自己也有实力，就算是为了在公司立足，也大可不必如此委屈自己。只能说小黄眼中的贾战和大众眼中的贾战完全就是两个人吧。
林薇薇还在困惑：“你说这姑娘到底图什么呀？”
公司附近的出租屋里，贾战坐在窄窄的单人床上发呆，全然没有了在公司里趾高气扬的模样。
房间里一床、一桌、一椅，靠着门边立着一只简易的蓝红条的塑料布衣柜，里面胡乱塞着他的衣服，袜子和一些小件散落了一地。
这是那天妻子来闹之后，他还没来及收拾的痕迹。
公司附近租金不菲，为了节省开支，贾战只租了一间房。做为年薪颇高，年近四旬的IT男，他唯一的奢侈就是租了这套三居室的主卧，有阳光和阳台他的单身生活也有了些体面。
太阳照下来，给屋子里的沉重阴霾通开了一条通路，通路里，无数尘埃在翩翩起舞。
贾战盯着那些没有头绪的小灰尘，只觉得想哭。
他刚刚从老家唐山回来，跪在父母面前认了错。孩子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女儿只是觉得不是周末，爸爸忽然回来了，有点奇怪，但也挺开心。小儿子只会牙牙学语，一个劲儿的要抱抱。
其实出了事以后，他第一个想到的是离婚，但老婆说什么也不肯，连他愿意净身出户，把房子存款全部给她们娘仨的方案都没听完，老婆就打断了他。说他要是再提离婚一个字，她就带着一儿一女去跳河。横竖三个人死给他看。
老婆多年没工作，靠着他每个月的工资在唐山过得四平八稳，一儿一女人皆称羡。有钱，亲戚朋友间也有面子，她怎么可能肯离这个婚？放走贾战这台能挣钱的机器。
贾战和老婆也不能算是没有感情，但是和黄瑾尔比起来，他们夫妻的感情可以忽略不计。贾战的工作，老婆不懂，也从来不愿意听他说在北京的事。她在乎的只是每个月按时寄回的工资。
一个人在北京这么多年，只有上个月的工资贾战没有按时寄回去，然后她就杀来了北京。上个月，他给瑾尔买了一条钻石项链。这是他认识她这么久以来，唯一送她的礼物。
公司里所有人都叫黄瑾尔小黄，只有他是记得她的名字的。她叫黄瑾尔，这个名字文气十足。校招时，他看到学生名单他就开始留意她了。
瑾尔是一位聪颖好学的好女孩，入行虽然不久，但学东西很快。公司里人人都说钟辛是最牛的女工程师，但贾战觉得，假以时日，瑾尔的成就也未必会在钟辛之下。
和钟辛牙尖嘴利不同，瑾尔聪明但也温柔。公司里的女同事个个眼高于顶，鼻孔朝天，她们都势利得很，眼里只有严岩那样的天之骄子。
只有瑾尔是看重真才实学的，她崇拜他，理解他。严岩走后，他毛遂自荐，很多人都憋着看他接手存储部的笑话。只有瑾尔一如既往地支持她。为了让他安心专研，连着几个月的周末，她都来这间简陋的小屋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可以说，没有瑾尔，没有她帮助贾战在出租屋里奋战的这几个月，他不可能在部门里弹压得住严岩留下的小跟班小邵和新来明显是T大派系**人的方卓颖。这两个人摆明了是白思孟安排的后手。
当然，他和瑾尔也没有忍住跨越了男女之间的红线。她是他的田螺姑娘，聊斋故事里的狐仙，红袖添香里的红袖，是他所有生命里能遭遇到的最美好的一切。
可是现在她要走了，他却连一笔分手的费用都没法给她。
瑾尔没有要求分手费，她辞职了，离开了公司，也要离开北京。她的同学替她在上海投了简历。她不让他去送她。除了钱，贾战想不到自己还能为她付出什么？
只是，现实是，年薪几十万的他手头并没有钱。他是一个贫穷的高收入者。
贾战对着床对面空墙上的水痕发呆，那是楼上暖气跑水的痕迹。反正是租出去的房子，房主也懒得重新粉刷。贾战盯着那水痕，只觉得那些断断续续的线条越看越像一张男人被生活揍瘪了的侧脸。
他对着那污黄的痕迹笑开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这边小饭团的午饭也接近了尾声，董晴打断了还在不停疑惑着的林薇薇：“薇薇，公司最近要到你们学校校招。你去不去？给你个机会重返校园。”
“啊，又想害我们学弟学妹呢？”
“可不就是。咱就这点预算。要大规模招人，不走校招这条路没办法。”
“校招不也得明年才毕业吗？”钟辛问。
“先来实习啊。哪儿能这么等。签了合同就来实习。”
钟辛笑：“靠谱吗？社招呢？不是说双管齐下吗？”
“不行，最近这拨儿简历良莠不齐。前端互联网抢人太厉害，好的抢不到。”董晴摇摇头：“再说了，就算是有好的，老马也不愿意出价。再怎么着，也比不过应届生便宜啊。”
“有经验的不也在招吗？我看你们李冲都敛了一堆简历了。他在论坛和直聘APP上都发帖呢。”
“李冲就上心这个，他今年推荐费都挣了好几万了。”董晴翻了个白眼：“能招到当然招着用用了。等到时候项目整个接过来稳定了，老马肯定是要替换的。
我估计到最后也就留一两个有经验的吧。反正前端流动率大，贵的没必要。马总就是这个意思。这也是行业趋势。”
钟辛听得心中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