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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十五回 一叶熊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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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行云急忙跑过去, 看到爹额头上磕出的血印子,就要去揉,楚爹拉过他的小手, 抓了一把土放进去, 柔声说:“这亩地, 是用大哥……就是你亲生父亲, 生前留的银子买的。我和你娘想等你长大, 便留给你耕种, 也存个媳妇儿本……”

楚父看着曾经上房揭瓦、活蹦乱跳的小行云, 成了眼下这样瘦骨如柴的小麻杆, 心里苦得说不出话, 只是不住道:“是爹娘对不起你……把你害苦了……若是大哥大嫂还在, 你绝不用这样跟着我们受苦……你想不想, 想不想去……”

楚父哽着说不出来, 小行云自己却好似知道了什么,他想叫爹爹, 想说我们一家人一起熬下去吧, 想说阿云不想离开爹娘, 想和以前一样,大哭大闹撒撒娇。可这些话涌到喉口, 心头却骤然现出生病的哥哥, 虚弱的娘,还有眼前苦苦死撑的父亲。

于是他只是抱着楚爹,低低地说了一声:“那阿云不想受苦了, 爹,明天……明天带我去镇口吧……”

楚父讶异地望着他,最是黏人、最是要人哄的孩子,被逼得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真叫为人父母,心如刀绞。

楚娘听了此事,撑着半口气从床上坐起来,一把将楚行云搂紧怀里,母鸡护崽子似的瞪着楚父:“你……你又想卖孩子了?一个还不够……”

楚父没有答话,看看她,看看楚行云,最后看着昏睡的楚天。

楚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眼睛一下红了,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天为何非得叫她割。自个儿死上千百回也无所谓,可待想一家人一起死,却又总愿孩子好好地活。

楚父叹了口气:“放孩子走吧,兴许他有福分,遇着好人家……”

“能有什么好人家!外面的人都坏得很!指不定怎么欺负我们阿云……我听说男娃都卖到煤炭窖里做苦力,他怎么受得住!那些监工都是挥鞭子的,天不亮就催起来……”

“阿云才八岁,太小了,不会卖去做苦力的……”

“那便是要做奴仆了!天天伺候小主子!我们阿云从小到大,要什么给什么,他略哭一哭,我就心疼得紧,犯了事,从来下不去手打他。那些人哪里把奴仆当人看,一朝卖了,一生给人做牛做马,天冷了没衣服,生病了没人管,挨揍挨打家常便饭,他会受不了的……他吃不了这苦的……”

“娘,别担心我,我吃得了苦,我受得了的……”

“你受得了,娘受不了!我怕你冷、怕你热、怕你过得不开心,我养了八年的小宝贝,要这样扔出去给别人践踏,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那你甘愿就这样看他活活饿死?”

楚娘一愣,想起以前的小行云,又白又俊,荔枝核般黑溜的眼,骨碌碌一转,像极了机灵的小山狸。

低头再一看,怀里这个饿没了人形的嶙峋瘦骨,偏过头,拼命流泪,模糊的眼眶忽又瞥见病着的楚天,剜去手心护手背,实在痛得彻骨。

那晚,楚行云把自己深深地、深深地埋进那只大大的一叶熊里,最后呼吸着家的味道,生平第一次,觉得这味道,竟然越闻越睡不着。

及至半夜,楚娘撑着风吹就倒的病体,想最后再看看他,不料小行云睁开双眼,瞅了个正着,他脆生生叫了声:“娘”,听得楚娘心中一酸,于是钻进床里,把他紧紧搂住。

她先是说:“外面不比家里,那些人不会疼你爱你,你哭闹撒娇他们也全不理会,若是受了委屈,你权且忍着些吧……”

忽而又说:“外面的人都坏得很!咱们话不说绝,但事要做绝!该出手时就出手,别忍气吞声做了个冤大头!”,一会教导:“礼让三分、吃亏是福”,一会告诫:“马善人骑、人善人欺”,前边说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后边又跟:“予人玫瑰,手有余香”……

人生的大道理那么多啊,她还来不及一一教给小行云,他便要走了,从此天地偌大,叫他一个人闯,风雨疏狂,要他一个人扛。

怎么舍得。

楚娘背过身去,不停地抹眼睛,把床头那只小叶熊塞进他怀里,哽咽道:“你……你带着它走吧,以后要是心里难过,就抱抱它,当娘还在你身边。娘以后睡觉,也抱着这只大叶熊,好像还抱着你一样……”

楚行云止不住的眼泪往下掉,许是哭累了,便睡沉了。谢流水站在窗下,远远地看他,看他梦里也死死抓着那只一叶熊。

夜那么长,又那么短。天已亮了,楚行云跟着父亲起床,楚天难得清醒过来,病浑了的眼珠在弟弟身上打转,楚行云叫了一声:“哥。”

楚天蜡黄的脸浑像干瘪的果,喜怒哀乐全朽烂得瞧不出来,大抵还病糊涂着。楚行云只好转身走,却被轻轻拉住。

一回头,见楚天已从枕里摸出一串链子,红绳穿着一粒圆白的贝壳,哑着声对他笑,说:“总待在村里,看一辈子山山水水,也怪腻歪的,如今你要走了,天下这么大,就替哥哥去看看海吧。”

楚行云牢牢地戴着贝壳链,紧紧地抓着一叶熊,跟着父亲,终于上了路。

他们翻山越岭,等到了镇口,已是黄昏。人牙子将小行云拎起来,挑剔的眼光上下浮动,最后皱着眉,将一壶水、一筐小地瓜,扔给父亲。

楚行云和楚爹伸着眼睛去数,一共十二个地瓜。父亲还要再说什么,贩子烦躁地一挥手,施舍似的往筐里又撒了一把南瓜干,叫人来将他赶走了。

最后一眼,楚行云看着父亲驼着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好长好长。

人贩子很不喜欢这些饿变形的孩子,喂猪似的喂他们,也看猪似的看他们。楚行云倒不在乎,能吃饱就万事大吉。待稍有人形,便拉出来卖。楚行云运气倒真好,有位铁匠瞅他性静而眉眼有灵,是块好料子,遂领回去,想好好栽培以继承打铁大业。

楚行云不负所望,勤恳得很,被其他惫懒的弟子一衬,更显得是块可塑之才。铁匠师傅十分欣慰,师娘知他是饥荒卖掉的孩子,好是可怜,常开小灶给他弄些好菜补补,不出个把月,楚行云便又长回了小俊脸,个儿也拔高了,日子倒真过得不错。

只是夜深人静,他老抓着一叶熊,想家想得厉害,怕爹娘又挨饿、怕楚天还病着,怕妹妹遭人苛待,再没有好哥哥替她出气了。

当地有位大亨姓钱,铁匠一家本是钱府的家仆,因着老爷抬举,遂准了在外边开铺子,府上需何铁器,便尽心尽责地造好。这日,铁匠要进府送锻好的刀,便想带楚行云进去开开眼界。

小行云迈入那高门里,只觉得钱府、钱府,果真有钱得很。廊屋厢房、窗棂檐瓦,他做梦都想不出原来能造得这般精致。恰逢老爷在,师徒二人还顺利得了赏,很是开心。

开心的事似乎接二连三。很快,府上便派了人来铺子,说楚行云性静而眉眼有灵,得老爷抬举,进府做个书童好了。

铁匠十分不舍爱徒,但拗不过“老、爷、抬、举”这四个大字,只好送了去。

谢流水几乎就猜到了后来之事,只是梦里相隔,他无可奈何。

夕阳西下,谢流水只能站在那,看着小行云,戴着他的小贝壳,抱着他的小叶熊,蹦蹦跳跳,跨进了那高门里。

隔着十九年的岁月,他拉不住他。

一入侯门深似海。

楚行云一进府就被个母夜叉拖走,剥小鸡似的换了一身行头,轻纱的里衣、丝绸的外袍,他穿着只觉极不合身,衣服老往下掉,莫名其妙就露出肩膀来,下摆还裁得一拉即开,若去爬个树,怕跟光腿也没两样。

小行云心里哼哼,有钱人家的东西原也不见得样样好,这做的甚么垃圾衣服也叫人穿,远远不如娘的手艺呢。

换好后,他便被押进老爷房里,琳琅满目,唬了他一跳,桌椅床榻,奢丽得他都不认识。只拘谨得杵着,手脚也不知该往哪放。捱了好一会,才等到老爷。

钱老爷像个满是褶子的元宝,见了他,下垂的肉团脸便挤出一抹慈爱笑,许是做得太过,眼睛眯得堆进肉`缝里,泯然不可见了。

小行云心头还旋着饥荒的阴影,见了这样臃肿的人,便想割了肉吃。若天下的钱老爷都能切碎了喂给挨饿的百姓,那真是活佛济世,人间第一的善事。

可惜愈是胖,老天愈是要赐他长肉,故而叫钱老爷富得流油。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绽开一滩赘肉,青蛙般鼓起的肚子凸在楚行云眼前,很是慈爱地招手道:“来,钱叔叔教你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