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眠黑暗。
女子素白的身影带着一道柔和的光出现在黑暗里，平静地注视着匍匐在地上垂死的老人。
姬御风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映出心爱的人平凡却温柔的面容，两行浊泪顺着布满岁月痕迹的脸滑落。
他又要死了。
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
他知道自己的爱是注定没有结果的，只是依然不甘心，那贯穿了他无数次生命轮回的，与其说是深爱，不如说是执念。
想要得到祂的执念。
祂爱他，一如祂爱这世上的一切一样。然而祂的爱是那样的无情而博大，在祂温和而包容的眼睛里，即将死去的他是祂所爱的子女，就像一只在霜降时即将死去的蝼蚁。他是人类还是蝼蚁，大海还是水滴，星辰还是尘埃，在祂眼里都是一样的。
多么可笑，他穷尽毕生之力，放弃进入轮回，几生几世一直陪在祂身边，却不曾得到祂哪怕一瞬的另眼相待。直到垂死的这一刻他才再次想起，他爱祂，然而祂是天上的神祗，万物都为祂所创造，所以祂自然爱所有人，怎是他可以独占。
从第一次看见祂平凡的面容时就陷入了无可自拔，然而这场漫长得令人绝望的爱恋，却在最初的时候就注定了不可能有结局，七重天上的祂所在的地方，跪在地上乞求的他永远也无法到达，不管付出再多努力再多代价，哪怕熬到泪也干了血也枯了——都不可能有结局。
因为那是神和凡人的距离。
然而……然而，哪怕他所做的一切注定只是徒劳而可笑的挣扎，他——也永远都不会放弃。永远、永远不会放弃。
白发苍苍的男子匍伏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感受到仅存的生命力渐渐消逝，他艰难地抬起手，用嘶哑的声音喃喃着：“宽……宽恕我……”
这是他唯有濒死时才能得到的唯一机会，那只温柔的手会握住他苍老而枯瘦的手，那双慈爱的眼会注视他昏黄而浑浊的双眼，那个一心爱慕的人会告诉他——
“我不宽恕你。”熟悉的平凡面孔落入模糊的视线中，却带着他所不熟悉的冷漠，连一丝一毫的温柔悲悯也不存在，“我——再也不会宽恕你。”
老人昏黄的双眼蓦然睁大，却再说不出一个字，终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死不瞑目。
永恒之母漠然地注视着苍老的姬御风渐渐冰冷的尸体。祂知道，要不了多久这具尸体就会化成一个茧，再过一段时间茧里就会诞生出一个新的姬御风，他会依旧陪在祂身边，经历一次一次的生老病死生命轮回——这三亿年来，他一直用这样极端而决然的方式，将祂和他自己纠葛在一起，困在这片长眠黑暗里。
永恒之母默然片刻，忽然抬手。
“生。”
白色的碎光像白莲的花瓣从祂掌心盛开，打着旋儿飞向姬御风失去温度的躯壳，片片花瓣融入他的身体，让那具苍老而失去了生命力的身躯渐渐变得年轻，早已停息的心跳声再次响起，从微弱变得愈发有力。
姬御风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而是大片雪白的梨花。
他怔了怔，下意识地低头，一眼看见了自己的手——不是化茧重生后修长而有力的青年人的手，而是孩童稚嫩的小小的手掌。
这，这不是……
姬御风有些懵了。
“这是我们初见的地方。”永恒之母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只不过已经过去三亿年，原本的姬家也早就消失了，我也不确定我幻出的这个地方是不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姬御风的手都在发抖。
一模一样，当然一模一样，在长眠黑暗里三亿年，他每一次闭上眼睛，都能看到这片熟悉的梨花林。
“湮儿给了我一个建议……”纯白的女子从纯白的梨花雨中缓步走来，笑容恬静而美丽，“她说，一场持续了三十万个纪元的漫长歌剧落幕的时候，最好选一个和开场相同的背景。”祂微微一笑，“看样子她应该没有骗我。你觉得呢，御风？”
“……什么？”姬御风的脑子还是懵的，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然后他忽然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你说什么……落幕？”他看着祂脸上恬静的笑容，突然间遍体生寒。
“对，落幕。”永恒之母缓缓抬起双手，在身体两侧作出托举的姿势，面上依然挂着温柔的笑容，雪白的双眸却显得异常冷酷，“御风，该结束了。”
该结束了。
菱唇轻启，吐出这四个无情的字的下一刻，狂风围绕着祂的身体席卷而上，扬起满地纯白的梨花瓣隔绝了他的视线。温柔的风围绕着他，就像无数次他梦想着祂的手抚过他的面颊。那风穿透了他的身体，带走了束缚在他身上的力量，三亿年来时时刻刻禁锢着灵魂的力量一丝丝一缕缕地剥离，身体越来越轻，一扇光门出现在他面前，他不由自主地被风推向那扇门——通往下一个轮回的门。
姬御风只觉得浑身冰冷。
他不是没有试图挣扎，然而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这个向来都是温柔而包容、哪怕被他困在长眠黑暗三亿年都不曾说过一句重话的女子有怎么样可怕的力量，他的实力稳稳在领主以上，但他全力爆发的灵魂之力对于那些看似脆弱的清风而言连蚍蜉撼树都算不上——直到进入轮回之门前的最后一刻，他才想起，祂不只是他心爱的人，祂是他永远触碰不到的天，混沌以来最至高的神祗，永恒之母。
他从未试过这样安稳地闭上了眼，三亿年来无时无刻不压抑着灵魂的执念渐渐淡为解脱，轻盈的风托起他的身躯，湮灭在轮回的门里。
他终于永远离祂而去，再不把祂作为唯一的执念，这三亿年间无休止的绝望苦涩到底画上了句点。
到底是爱还是执着都不重要了，如今一切都已落幕。
一滴冰冷的泪落往不知名的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