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君无邪一时讶异，随即恍悟过来，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小楼，我说过很多次了，那不是你的责任，你也没有义务付出代价满足我的心愿。”
楼兰摇了摇头：“无邪，你不必为我开脱，你心里应该清楚，如果没有我的存在，傀儡不会屡屡对你们姐弟出手。如果不是傀儡为了试探我，你也不会第二次失去阿琅。害死薇安和阿琅的人是我，这是铁板钉钉的现实。不管你怎么逃避，都不可能否认这个事实。”她不想用这样冷酷的话刺伤君无邪，可她必须点醒他，伤口只有淌出鲜血才会有痊愈的一天，无谓的遮掩只会留下丑陋的疤痕：“无邪，你越是为我开脱，就越说明你心底认定了我的罪过。别急着否认，你扪心自问，想到薇安被侮辱致死、神魂俱散的时候，想到阿琅前世死无全尸、今生和你不得一见的时候，你心里有没有恨我？”
君无邪的脸色一瞬间苍白！
楼兰坐得很正，腰杆挺得像标枪一样笔直，眼神也像刀枪一样锋利。她看着君无邪惨白的脸色，根本无法无动于衷，恰恰相反，她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要痛，甚至比亲手杀死至亲之人的时候还要痛。但她还在继续说，声音冷静到近乎冷酷：“你当然恨我，因为薇安已经死了，阿琅也已经死了，你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两个人都因为我离开你了。你不可能不恨我，你没有办法不恨我，甚至你必须恨我，否则你要怎么面对死去的薇安和阿琅！”
“够了！”君无邪几乎是用吼的喊出这两个字，他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眼中满是痛楚之色，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他已经无法用幻术掩饰自己的病状，红得刺眼的鲜血如泉涌一般从口中溢出，裸露在外的皮肤几乎比身上白色的长衫还要雪白，甚至可以透过半透明的皮肤看到青色的血管，整个人像是随时都可能消失一般。然而他此时根本不在意这些，甚至顾不上自己一直想要隐瞒的病情会不会被楼兰知道，只觉得楼兰尖锐而直接的话像刀子一样割着自己的心，想说什么，却又因为过于激动反而不知该说什么，抖着唇泪如雨下。
楼兰没有继续刺激他，也没有出言安慰，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他对她很好，真的很好很好。她们彼此信任，相互依赖，亲密无间，但这并不代表她们之间就没有隔阂，相反，她们之间的隔阂太深了，那是氏夜薇安和氏夜琅，两条鲜血淋漓的人命。
只是君无邪一直下意识地避开了这个问题，她也就没有提起。
她也曾以为这样没有关系，这是她们之间的默契和信任，直到接到氏夜琅的转世遇刺身亡的消息。
她才知道这不是信任，这是逃避。
有些事可以避开，可以隐瞒，甚至可以视而不见。但有些事必须说开，如果对切实存在的问题装聋作哑，只会让悲剧重演。
比如她和傀儡之间纠葛不清的八十一个轮回，比如她和君无邪之间看似默契的避而不谈。
“无邪，”她看着君无邪，静静开口，“对彼此付出完全信任的先决条件是做到对彼此坦诚，所以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如实告诉你，而相对的，也请你不要对我有所隐瞒。”她停顿了一下，直视君无邪的双眼：“你能做到吗？”
君无邪的手在颤抖。
楼兰这一句简单的询问，仿佛打开了某个隐秘的开关，仿佛藏得最深的旧伤口被毫不留情地撕开，无数被他刻意遗忘的记忆，无数令他无言以对的自问，无数让他痛苦不堪的鲜血，如同出闸的洪水一般冲进了他的脑海！
——你能做到吗？
我能。
我那么爱你，比爱我自己还要深切而真挚的爱着你。我那么亏欠你，我夺走了你的自由，夺走了你的笑容，夺走了你振翅飞向天空的权利。我那么信任你，我愿意把我的后背把我的生命交托给你。我那么渴望和你亲近，我想把我的心我的感情从胸膛里挖出来送给你。
你真诚、勇敢、坚定、温柔、智慧，你爱我胜过世间的一切。
我应当告诉你这一切，和你并肩站在一起往前走，无论将来的路上有什么样的荆棘和险境，艰难和困苦，我们都可以面对它们，打败它们，征服它们。
——你能做到吗？
我不能。
你辜负了我的姐姐，你的疏忽大意让她受尽凌辱死不瞑目。你害死了我的弟弟，你放任你的敌人对他下杀手，让我只能看到他支离破碎的身体，四处飞溅的鲜血。你利用了我的信任，你把我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当作你和你的敌人博弈的棋子，让我连见他一面都没能做到就要再一次和他天人永隔。
你刻薄、自私、无情、冷漠、虚伪，你让我无法面对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应当远离你和傀儡之主的战场，站在局外冷眼旁观，无论你是赢是输，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我们的生命轨迹不应该纠缠在一起，只需要存在一个交错的点，然后渐行渐远。
君无邪的眼神挣扎着，现实和虚幻的画面不断在他眼前交替闪现：一会儿是楼兰正对着他坐着，腰身挺得笔直，神情严肃，眼神恳切。一会儿是姐姐无法合上的双眼，赤裸的身体上沾满污秽、鲜血和泥泞，雪白的皮肤上布满伤痕和淤青……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天楼兰坐在夕阳里孤寂而凄迷的侧脸，转脸看到他时眼中流露出的迷茫和无助，可当他情不自禁地向她伸手，她带着脆弱的桃花眼忽然又变成冰冷而妖异的灿金色，手中闪出利刃直指他的心脏。他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黑暗的巷道里阿琅飞溅的血肉，破碎的肢体，流出体外的脏器，沾满鲜血的稚嫩脸孔，天真的眼中残留的惊恐和痛苦，还有青冥山顶孤独的坟墓，空白的墓碑……
君无邪闭上了眼，泪流满面，口中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染红了胸前的大片衣襟，那张在面对她时永远都只会露出温柔浅笑的柔和脸庞上五官肌肉都扭曲在一起，显得狰狞可怖。
——你能做到吗？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