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胜男终于到公司办了离职手续。
手续是在五楼大厅的窗口办的。办手续的女孩没和她打过交道,长得漂亮,人也专业,用着敬语喊她:“您”。
公司总部在北京,经常要和在北京的同事打交道,北京人都讲究这个,动不动就要对人用敬语。他们一群外地的土包子有样学样,遇到不太熟悉的同事或者出门办事,也要尊称对方一声“您”。原本是再正常不过。可这时候,她却从“您”里听出了许多外道。
手续办的很快,办完她上楼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她胆怯着,想着但愿别遇见个谁。一路穿过走廊,穿过大厅的办公区,看到曾经她组内的几个同事,她心思混乱着,从嘴角挤出了一个笑脸,想当做对人的告别。
笑脸挤了一半,看到大家都沉溺在忙碌的工作中。是有人看见她了,但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立刻又把脑袋扎下来沉进了工作里。
她脸上的笑还没绽放开又暗淡的凋谢了。心说这样也好,不至于太矫情尴尬。
东西并不是很多,她请假的时候已经收拾了一部分,剩下一部分,也早已经打包好,只等她拿回家去。
她抱着自己的东西,环视了一圈办公室,内心一片空洞凄凉。
她工作了这么多年的地方。承载了她整个青春的地方。一开始入职的时候,她还觉得开心,觉得公司这样大,发展的机会这样多。她会安安稳稳老老实实的在公司干下去,直到结婚,直到生子......
她果然在公司待了这么多年,把青春祭献了出去,却把职位和男朋友给弄丢了。
她咧着嘴笑,想着这笑一定比哭还难看。这样想着,一颗心更荒凉荒芜了一些。
有人敲门。她嘴上的笑容立时转换了个姿态和弧度,变成了友好从容又豁达的。甚至在转身的一瞬间都想好了,要说些什么潇洒又亲切的说辞。一方面让人知道,她没事儿,离职对她来说真算不上什么大事儿。一边想让人知道,她即便是走了,也不会影响她对任何人的感情。
她不怨恨公司不怨恨任何人,甚至这个时候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觉得公司和她共事了多年的同事无比可爱。
回头的一瞬间,她看见了肥胖的,让人一眼生厌的李娟。那个曾经说要给她介绍一个开出租车的初中学历男朋友的李娟。还说要把给她的时长远介绍女朋友的李娟。
她立时恼了。这时候谁都能来,可偏偏她不能来。她原本恼恨着她,恨她要给自个儿介绍一个初中生,折损她的尊严和自信。又恼恨着她不知道天高地厚,还敢垂涎她的时长远。这会子她来,她恼羞成怒,她觉得她一定是来看她笑话的。
新仇加上旧恨,她脸上的笑模样散了。散了还不算,还立时便得阴沉,她把脸拉得像她爹徐武旺也像驴一样长。
李娟见她这脸色,倒是更添了一副小心和关切的模样:“唉,你这就要走啦?公司怎么这样啊?你都工作了这么多年,能找梅姐说说吗,还让你继续干着.....”
徐胜男心说:瞧瞧吧,什么叫情商低,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就是!简直像教科书一样典型。
木已成舟,板上钉钉了,你还来说这些给人添恶心添堵,你早干嘛去了!
她伴着脸,不搭理她,自己在抽屉里翻找着是否遗落了什么东西。走到要走了,她谁也不怕,谁也敢得罪。何况是一个李娟。
李娟见她不说话,又拖着自己肥胖的身子凑到跟前:“要是不行,你也别难过,你这么有能力,找个工作还不是容易的呀!”
徐胜男含糊的应了一声。应这一声以后又觉得心里不痛快。
应这一声是她作为一个成年人,不给任何人当场难堪,不使气氛糟糕僵硬的修为和修养。
可这时候,她是不该给她这个脸面的。
她又扎着脑袋背着身子,以不看她表达自己的抗拒。
李娟的眼光瞟到了窗台上摆着的绿萝和仙人掌上边。
绿萝身上蒙了一层浅淡的灰。仙人掌原本是个粗糙耐养的,却不知道怎么,被徐胜男养得半死不活。
从根部到中间,是枯黄的,留着最头上半截子绿。肉眼可见的估计活不长久了。
李娟说:“这两盆花你不要了呀?”
徐胜男又应了一声。应完又懊恼了一阵,嫌自己没高冷着不理她。
李娟说:“你不要我就搬走了啊,拿我工位上去了。”
徐胜男终于抬起了脑袋。一抬头,恰好和李娟对视。
她看见李娟一双细窄的眼睛充满担忧,眉头拧着,似乎果真是对她充满了关怀和关切。
她躲避了一下这目光,心一时竟然有些慌乱。她说:“你拿走吧。剩下的东西,你看想要什么,都可以拿走。”
她落荒而逃,不知道自己逃的究竟是些什么。
晚上回了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她为白天同事的表现伤心。她原本不把他们看得很重要,却没想到他们把她看得更不重要。
她原本想着或许会有一场告别宴。她会推一推,实在推不过也就去了。大家说几句表面热切的话,也全了相识一场的缘分和情谊。
可.....人走茶凉。
她心里悲切着,震撼着,又真情实意的理解着:大家都工作了几年,疲于生计。至交好友都走动的少了,又哪里会对一个同事挥洒多余感情。
可.....她就这样被抛弃了吗?被公司抛弃,被整个世界抛弃。
她在心里一遍遍的问自己:“这就辞职啦?她现在就没有工作啦?”
没有工作的徐胜男,究竟是谁呢?
她陷入了一片迷茫混沌中。
平日里,她自觉被整个世界遗弃。江北橘是个只会索取吸血的,而江北橘塑造了她的人生底色。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敌意和不信任。
因着这份敌意和不信任,她对时长远充满了挑剔。
以至于到现在,她这样彷徨无助,竟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从办公室里搬出来的东西都堆在门口。她不知道为什么把那些东西放在门口。她怕接触那些东西,怕去整理那些东西。
那些东西代表着她真实的处境。仿佛不去触碰那些,她就还能在当一会缩头乌龟,假装着她还是一个正常人,假装她还是以前那个有工作的,有身份的,知道自己是谁的徐胜男。
这样想着,忍不住掉了眼泪。
她对自己说徐胜男你不应该这样,你的价值不是一份工作能决定的呀!
她逼着自己起床,逼着自己去整理那些个东西。仿佛把东西整理好,便也能把自己的心情收拾好。
她说整理好了,你就要重生啦,当一个全新的徐胜男。
她看到了公司里发的诸多玩偶。互联网公司都偏年轻化,年轻的不实惠不靠谱,每到节假日,别的公司发米发面发油,他们发一堆乱七八糟的公仔,说是什么企业文化。
她见不得这些企业文化了。她在脑子里搜寻着谁家有小孩,要把这些公仔送出去。
她还看见了一个水杯,水杯也是公司发的,但是是时长远送给她的。年会的时候有抽奖节目。抽奖前她和时长远说好了,奖品要互相交换,她抽到了一个小米手环,时长远什么也没抽到,拿了个公司人人都有的阳光普照,是个水杯。
时长远还不肯跟她换了,说手环和水杯都是她的。她说不行,公司的价值观是承诺必须兑现,把时长远的水杯抢了,手环给了他。
她抱着水杯,哭得一塌糊涂。她想起她还对时长远开了个玩笑:“送杯子就是送一辈子。”说的时候只是当句笑话,心里还想着:我早晚要和你分手。这时候却又把过去全都推翻。
她心说:不是要送一辈子吗,你怎么能中途就走了。
哭着把杯子放到了桌子上,又坐在地上继续整理。她又收拾出来了一条项链。
项链是郑远航送给她的,说也就是几百块钱的东西。她把盒子打开,把玩着几百块钱的东西,看到项链下亮晶晶的吊坠,悠悠出神。
停留片刻,开始在网上搜索这个首饰的品牌。她想着几百块钱究竟是几百?两百也是几百,九百也是几百。她想着看看这个项链的具体价格,又想着果真便宜的话,或许应该再找个手链,找个耳针。
她要当一个全新的,爱自己的徐胜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