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辛的身影消失在卧室门后。吴晨诚看着门上凹下去的几条花纹，忽然有种感觉那扇紧闭的木门再也不会对自己开启了。他有点失落。
吴晨诚在书桌前坐了下来，他又仔细地过了一遍协议书。刚才钟辛签得太痛快了，吴晨诚有点疑心自己漏掉了什么。
他知道妻子聪明过人，是肯定不会吃亏的。所以他要防着自己是不是犯了傻。经过再三检视，他觉得万无一失了，才终于提起了笔。
落笔之前，吴晨诚也有过一刻犹豫，但眼前浮现了钟辛最后斩钉截铁签字的那一幕，吴晨诚的笔也跟着落了下去。无论如何，他的气势不能弱。
吴晨诚睡到半夜，猛然惊醒。他终于明白问题所在了。
昨晚在电脑上查账，他才意识到这些年钟辛的收入非常可观。十年来，他一直享受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有房有车有儿子，单位里人人称羡。现在离开她，他的一切都要天翻地覆了。
昨晚，钟辛在浴室的表现只是出于一时的激愤，毕竟前一天，他刚对她用了强。吴晨诚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原谅钟辛了。单单几句话，还不至于让他抛弃发妻。
吴晨诚把手垫在脑后，书房的小床太小太硬，他睡得很不舒服。他要想一个既能够挽回颜面，又不离婚的方法。
吴晨诚一早下了楼，把离婚协议书放到了客厅茶几正中，那是家里最显眼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钟辛也起来了。她在房间里穿戴整齐，把俩人的结婚证原件和自己的身份证都归拢在一处，又到书房来叮嘱吴晨诚：
“一会儿，你拿着你的身份证原件和咱们签好的协议书，咱俩一起走。我先跟我妈说一声，让她上来看着小平。”
小平的幼儿园放假了，钟辛现在会让儿子睡到自然醒，她舍不得叫他起床。因此叫母亲上来陪着儿子。
吴晨诚躺在小床上不说话。他有点阴暗地等待着。他觉得自己做得一切都是对的，他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这个家。这并没有错，十年安稳生活的惯性真要打破，是人都难免有些害怕。
等了一会儿，吴晨诚等来了钟辛父亲在楼下的咆哮。他心底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钟辛，你们这怎么回事？”
钟爸爸握着薄薄的几页纸，站在客厅中央。钟辛和母亲刚刚走到楼梯一半儿，赶紧下了楼。
钟辛看到纸张，立刻就明白了一切。
“爸，您不了解情况。”
钟爸爸整个人都在发抖，昨晚还其乐融融吃着晚饭的一家人，今天早晨就要分崩离析。要不是他偶然见到了这份东西。只怕这个家就要散了。
他跺着拐杖说：“说！还有什么情况我不了解？”
钟妈妈赶紧去扶住丈夫，她一眼也看到了离婚协议书几个大字，因此也加入了质问的行列：“怎么回事，钟辛？昨晚晨诚不是还和你爸一起看电视吗？不都是好好的吗？怎么变成这样了？”
钟辛满脸焦急，正想着措辞，吴晨诚适时地出现在楼梯口。
钟辛愤怒地看向他：“你干得好事！”
钟爸爸打断女儿：“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晨诚冷冷地回答：“钟辛要跟我离婚。”
钟辛心中冷笑，看来吴晨诚也并不傻。终于是回过味来了，是自己要和他离婚。
钟爸爸看向女儿：“你闹得什么？”
“不是闹，我是要跟他离婚。我们过不下去了。”
钟妈妈拉着女儿，“你说什么呢？为了你的事儿，你爸爸多着急啊。你爸爸生着病，还天天给你们做饭，一片苦心为了维持你这个家。你闹什么闹？你怎么就这么不珍惜呢？”
“妈，我们早就过不下去了。性格不合。”
钟爸爸怒极反笑：“性格不合？”
“哎呀，少年夫妻都是这样的。老了就好了。”钟妈妈赶紧出来圆场。
“我不想这样到老。”
“少年夫妻老来伴，钟辛，你不要意气用事。”钟妈妈嗔怪起来。
钟爸爸看向吴晨诚，“你说，怎么回事？”
吴晨诚低着头，做出很为难的样子：“前两天，我们俩闹了点小矛盾。然后那天晚上我就有点着急了。可能钟辛就误会了。一定要跟我离婚。”
钟辛心中惨痛，：“小矛盾？误会？”
吴晨诚别过眼睛，表示不愿意提起细节。大家都是成年人，钟家父母隐隐约约知道他们说得什么事，倒不好追问下去了。
“钟辛，你冷静冷静。你看看你爸爸。”钟爸爸拄着拐杖，颤颤巍巍，钟妈妈一边心疼女儿，也一边心疼丈夫。她做为丈母娘对女婿不好说什么，只好拿丈夫和女儿说事。
钟辛心一横，也顾不得脸面了：“妈，你看看我。”
钟辛刷地把袖子挽了上去，露出整只胳膊。她的胳膊很白，是一种不健康的灰沉的白，上面青青紫紫的约有四五处指痕。手腕更是高高地红肿成一圈。
钟妈妈吓了一跳，吴晨诚也吓得不轻，他倒是没想到那天晚上妻子居然受伤这么重。印象中他好像也没怎么用力。他有些真诚地后悔起来。
吴晨诚不是一个恶人，他只是有点懦弱，有点自私。
他急急地说：“钟辛，我错了，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我不是故意的。”
钟辛把袖子放下，冷笑着说：“这不是对不起的事情。我们必须离婚。”
钟妈妈不好说什么了。
钟爸爸沉声说道：“钟辛，差不多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已经认错了。”
钟辛不可置信地望着父亲。
钟爸爸把离婚协议书掷到茶几上：“有什么事儿，你们夫妻俩回去慢慢解决。这个收起来。这么大人了，还动不动就离婚，成何体统？”
“爸爸？！”
“差不多得了，都别太过分了。”
钟妈妈也上来劝：“钟辛，听爸爸的话。有什么事儿，慢慢解决。不要动不动就走极端。你也是当妈的人了。你得为孩子着想。”
在钟家父母看来，吴晨诚虽然有错，但他没出轨，也不抽烟喝酒，大体也能按时回家，是个还过得去的女婿。女儿并没有什么必须离婚的理由。
吴晨诚有点小小的得意，钟辛看着他藏不住的得意之情，心中充满了厌恶。
“就算是为了孩子着想，我也必须要离这个婚。他就不配是个父亲。”
“我怎么不配了？我让你辞职回家带小平。我一个人拿钱养着你们娘俩。我一个人工作，一个人养家，我怎么就不配了？”吴晨诚昂着头，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样。
钟辛气得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钟爸爸痛心地看着女儿：“钟辛，你还要哪样？”
楼上传来卧室门开了的声音，钟辛心中一惊，小平估计被这阵动静惊动了，可不能再摔着，她赶紧上楼。临走前，只来得及扔下一句话：
“吴晨诚，你别走。等着我一会儿下来。”
事已至此，钟辛今天一定要把这个婚离了，否则夜长梦多。
吴晨诚一脸无奈地看向岳父岳母。
钟妈妈也赶紧跟着女儿上了楼。小平并没有十分的清醒，只是一时被吵着了。钟辛抱着孩子哄了哄，小平就又睡了个回笼觉。
钟妈妈凑上来，小声地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吴晨诚现在是不懂事，以后就会好的了。”
“妈，他不会好了。”
“哎，你不懂。我和你爸也是这么过来的。以前吵吵闹闹，老了就相互照顾。都是这么过来的。你爸爸也是不希望你以后孤苦伶仃。”
“妈，吴晨诚这样的人，你指望他老了之后会照顾我？你想什么呢？”钟辛把妈妈拉出了卧室，在走廊上小声说着话。
“别这么绝对，都是这么过来的。”钟妈妈似乎只会念一种“都是这么过来”的咒语。
钟辛又好气，又好笑：
“你这么过来的，那你说说现在是在照顾我爸？还是我爸照顾你？”
“都是一样的，要是我病了。你爸也会照顾我的。”
“你有这样的信心，我没有。”
“吴晨诚都说要养你了，你怎么就这么不信任他？”
钟辛啼笑皆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句我养你，似乎就成了真爱标志。殊不知这句子背后埋着多大的陷阱。
“妈，我生病的时候，一口热水都喝不着，我得自己爬起来倒水。我渴死了，他还在刷手机。
孩子生病的时候，是我打车把孩子送到医院的。从头到尾他都不闻不问。
那份离婚协议书，也是他写的，他把孩子给我了，上面提都不提一句孩子的抚养费。
这样的人，你相信他会养我？”
钟妈妈忽然觉得女儿也很有道理，如果吴晨诚离婚连抚养费都不出，那也是太过了。
“你在上面看着小平，我下去。”钟辛把母亲留在了主卧，自己下了楼。
楼下客厅里，吴晨诚和钟爸爸正坐在沙发上等着她，似乎他俩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
钟辛走过去，拾起茶几上的协议书，面无表情地对吴晨诚说：“走，我们去民政局。”
“钟辛！”钟爸爸动了气：“不要再闹了。刚才小吴已经跟我承认错误了。”
“是我要跟他离婚，他跟你承认错误管什么用？”
“你？！”钟爸爸握着拐杖，对女儿的牙尖嘴利很是恼火，吴晨诚在一旁露出一副“你都看到了”的表情。
钟爸爸甚至为女儿的不懂事感到有些难堪：“那刚才小吴也跟你承认错误了。”
“我不接受。”钟辛简短地说，她对着吴晨诚扬了扬下巴：“走。”
吴晨诚不动。
“你今天要是走出这个门，钟家就没有你这样的女儿。”钟爸爸狠狠地说。
“我三十多岁，二十多年都是一个人在钟家当女儿。嫁了人离了婚，我就不是钟家的女儿了？”钟辛不知道吴晨诚给父亲灌了什么迷魂汤。语气不免也有点着急。
“我没有你这样不孝的女儿！”钟爸爸越发激动。
怕父亲犯病，钟辛不敢再跟父亲争执，她只能冷冷地看着吴晨诚。
吴晨诚摊摊手：“要去你自己去，我可做不出来这么冷血的事。”
他一副宽宏大量，看在你爸爸面上不跟你计较的表情。钟辛只觉得所有的血液都冲上了脑门，她又不能当着父亲的面撕破他的脸皮，只得转身：
“我在车里等你。”
说完噔噔噔地下了楼。
钟辛坐在车里，吴晨诚也没有下楼。电话响了起来，是钟勤。
“姐，你怎么了？刚才妈妈打电话来，说爸爸闹着要回武汉。爸爸的病还没好，北京呆不惯，回我们上海也行啊。怎么就要回武汉呢？”
钟辛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
“姐，回武汉，他们老两口谁照顾呢？你们到底怎么了？”
钟辛久久答不上话来。
她要上班，小平不能没有老人照顾。钟爸爸钟妈妈一走，对她来讲确实是釜底抽薪。这个婚今天是离不成了。
钟辛恨恨地看着楼道口，自然那里没有吴晨诚的身影。
钟辛猛地锤在方向盘上，汽笛短促地响了一声，把自己吓了一跳。电话那头钟勤也吓得不轻。
钟辛稳了稳心神：
“没事，我一会儿跟妈妈说。不让他们离开北京。你放心吧。”
钟辛的脸上又湿又冷，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居然流了这么多眼泪。她想开车离开，却忽然想起严岩的话，现在自己这个情绪是不适宜开车的。
她只得下了车，走到旁边的柳树下，深呼吸了几口。然后拿起电话打给了妈妈。
“妈，你们别走。我不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