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谢姝缓慢地走在长廊上，脚步虚浮，向前走着，一步一步地，每一步都好像用尽了她的力气。
路上，有下人看到她出来了，上前向她请安。
谢姝直接走过，没有理会，或者说，她的眼睛在这时好像失了焦，完全看不到其他人了。
见状，有下人匆匆跑去管家谢伯处，将谢姝清醒的消息告知于他。
谢伯听后，沉默良久，却摆摆手，让他们都不要去打扰谢姝。
下人离开，把谢伯的吩咐广而告之。
而谢伯顾念威远老侯爷夫妇年纪大了，便没有这时候去打扰。不过，这时，他也没有了睡意，走进屋子，披了外衣，站在窗前，抬眸望着高悬在夜空中的圆月。
这个家，为什么一下字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啊？
小姐醒来后，知道侯爷已逝，也不知会如何……
谢伯的疑问，谢姝不知道。
此时，她已经走到门口，望着正对自己的灵堂，还有那口棺柩，她突然就失去了前进的勇气。
她呼吸急促，手死死地按在胸口处。
这里，难受啊！
眼睛又疼又涩，她用力地闭眼又睁眼，好一会儿，待感觉视线较为清晰后，她才缓缓抬眼，继续盯着那口棺柩看。
死死地看着，一动不动。
堂上，守灵的谢云清似乎听到了动静，转身，便见到她木讷地站在外面。
“小姝，你醒了？”
谢云清先是一喜，起身，快步走到她身旁，上下打量她，见她脸色非常不好，本想让人把她带回去，可话未出口，瞧见她发红的眼睛，便是一愣。
迟疑一瞬，谢云清搀扶她慢慢走进去。
明日，便是侯爷出殡下葬的日子，如果这时候不让她替侯爷守灵，想必，她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吧。
从门口到灵堂的距离并不长，在踏进灵堂时，谢姝神色间已经恢复淡然无波。
“侯爷他……”
扶她跪在蒲团上，谢云清跪在她旁边，看着那口沉重的棺柩，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空气弥漫悲伤的气息，谁都没有再说话。
蓦地，外面一道凄厉亮光闪过，照在那口棺柩上，谢姝眼底映了一点光。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滚滚惊雷，响在人的耳边，令人不由心头一震。
“云清大哥，这些日子谢谢你。”
谢姝打破安静，突然出声道。
此时，她的音色平静无波，没有半丝感情。
谢云清微微一愣，道：“都是一家人，不必言谢。”
他想朝谢姝笑一笑，安抚这个少女的心情，可是，却又觉得不太好。
而且，看着眼前的棺柩，他也着实笑不出来。
“皇……簪玉和微芳她们没有陪你过来么？”
进来时，他朝四周看过了，不仅没看到那个粘着她的皇子浔，也没有看到她那两个贴身侍婢。
本想开口问皇子浔怎么没有陪她过来，毕竟这个男人在谢姝昏迷期间，几乎不离她半步。可他到底想起谢姝是女子，不好大剌剌地拿这件事出来说道，便改了口。
“我让她们不要跟着我。”谢姝不知谢云清所想，淡淡道。
呼吸停顿一下，谢姝转眼，看向谢云清，道：“云清大哥，我想一个人与我爹说说话。”
谢云清明白她的意思。
可是——
“你可以吗？”
谢云清不太放心，她才刚刚清醒过来，身边又没有一个服侍的人，若是出了意外，怎生是好？
谢姝却只点头，应了一句：“我可以。”
谢云清与她对视，他从她发红的眼睛里面，看到了坚定与不容拒绝。
抿抿唇，谢云清脸上仍有几分犹豫。
想再劝几句，可再撞上谢姝清亮黑沉的目光时，即将出口的话终是咽下了。
“那好，我先回屋去了，你自己注意一些。”谢云清改口道了一句，便起身。
谢姝点了一下头，没有再看他，只面无表情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口棺柩。
谢云清离开，到门口之际，脚步一顿，回身看着前面那道纤细的身影，不由心疼。
这个少女虽然相处不久，但他对她有好感，确实是拿她当作自己的妹妹般看待的。
他突然出声道：“小姝，侯爷他希望你平安、健康、开心。”
之前，谢姝失踪，他和谢榛二人一直在寻找她的下落，在接触的过程中，他清楚地感受到谢榛对谢姝这个女儿的爱护与关心。
他看得出来，对谢榛而言，什么权势、前程这些都没有他女儿重要。
谢云清只看到谢姝的脊背微微一颤，却没有作声，不由深深叹息。
然后，离开。
听到脚步声离去，谢姝的拳头捏着紧紧的，掌心里，已经被她掐出了血迹。
而她之前受伤的手指，虽然经过多日，已经好了大半，可是，这短短时间的折腾，那结痂的伤口似乎又隐隐有伤裂的趋势。
谢姝不管，或者说，她完全没心思管。
全身上下哪里疼能及得上心疼呢？
撑起身子，谢姝缓缓起身。
棺柩还没有上棺，谢榛仰躺在里面，双手交叠于腹上，无声无息，从谢姝的这个角度望去，她能看到他颈上那道血痕。
身为医者，她一眼就能看出那一刀，出手有多重，只用轻轻一划，便失去性命。
眼眶胀痛，终于，泪水如决堤般汹涌往下落，打在地上，溅出一道道痕迹。
谢姝死死咬着唇，慢慢挪动自己的脚步，走到棺柩旁边，然后，“嘭”地一下，用力跪在地上。
她双手抓着棺柩边缘，额头抵在手背上，哭声从低低呜咽，然后，越来越大，最后，嚎啕大哭。
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这是，失去至亲的痛苦。
上辈子，她经历过，这辈子，她依然逃不过。
人，为何就要经历这些痛苦呢？
谢姝不知道，她只知道，从此以后，她没有了爹爹。
那个会板着脸严厉地训诫她的男人，离开她了，永远、永远地离开她了。
从前，她被人说是一个没娘的孩子；以后，她就是连爹都没有的孩子了。
她，因为爹娘的相爱结合，所以有了她的存在，爹娘就是她的根，如今，失去了根，她是不是就如浮萍般，找不到依靠的港湾，只能四处漂泊呢？
谢姝已然忘记了她的身份。
她伤心、痛苦，她想到了上辈子。
这一刻，她分不清前世今生，两世经历糅合在一起，胸中的寒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上辈子的她，就是没有家人，颠沛流离，流落他国，短短一生，后半生却全是痛苦。
“爹，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她哭着问道：“我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我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想要改变，却依然改变不了这个该死的结局？”
这个该死的结局啊！
多么熟悉的结局啊！
“阿佑死了，爹也……”
哪怕已成事实，可是那个字，她却无论如何都张不了口啊！
她的爹爹，这是她最尊敬崇仰的爹爹啊！
他怎么能就在自己昏迷的时候，永远离她而去呢？
为什么，一觉醒来，她的世界，就天翻地覆了呢？
猛地，谢姝爬起来，踉跄地奔到灵堂外面，手指上天，哭着质问：“为什么啊？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既然我什么都做不了，为什么还要让我重新来过？”
重新来过，不正是让她改变曾经的结局吗？
如今，阿佑死了，她爹也死了……
这和上辈子有什么不同，有什么不同？！
“接下来，是不是又要轮到我在乎的其他人了，啊？你说啊！”
质问后，谢姝像是突然失力，直接跪倒在地，手撑在地面上，她仍旧仰望夜空。
一道电光闪过，照在她泪流满面的脸上，惹人怜惜。
“老天爷，你告诉我，是不是？”
没有得到回答，她失望地垂下了头，手指用力地划在地上，破了皮，渗出血。
突然，谢姝像是自己想到了答案，她忽地又抬头，又哭又笑。
“我，谢姝，是不是罪恶多端，所以你要这样玩弄我？给人希望，再让人绝望，你觉得很好玩是吗？”
“如果你真的看我不顺眼，你把我的命拿去，我不要这条命，你让他们都好好的，让他们都好好的，不行吗？”
谢姝恍若疯子般正对着老天说话。
她没有发现，也无心发现，门口的阴影处，正有两双眼睛望着她。
其中一双眼睛里面，饱含情意，一片沉痛。
“殿下，姝小姐的情况看起来很不好，您不出去看看她么？”
封浔没有立即作声，柏舟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方听见他用哑着声音，隐忍道：“……这时候，她不希望有人打扰。”
柏舟稍稍抬眼看向他，乍地看见封浔眼眶的红丝，心里狠狠一震。
殿下这样的坚强到恐怖的男人，就算以前受伤，剑穿胸而过，他也从未露出这样的表情。
如今却……
殿下对姝小姐用情至深，柏舟有时候，真的不知这到底是好是坏。
长声叹息，柏舟无声退后几步，然后，朝封浔的背影拱手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
他知道，这个时候，殿下也只想一个人静静地陪着姝小姐。
哪怕殿下不能光明正大地陪在姝小姐身边，殿下也希望自己能看着她，感受姝小姐的情绪，陪她一起难过。
所以，这个时候，他还是退下吧……
柏舟离开，封浔自然是知道的。
柏舟是一个知趣的属下，确实，就算柏舟不主动离开，他也会在下一刻让他离开的。
灵堂前的那个少女，仍旧在声声质问苍天，她跪坐在地上，仰头望天，脸上的神情尽是悲戚与痛苦。
她那声声质问砸在他心上，让他只觉自己的一颗心脏有如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捏住，只要在用力，便会猛地爆开，从此，失去自我。
这是他捧在心尖儿上的人儿啊……
这是他承诺过要永远让她无忧开心的人儿啊……
现在，她却痛苦着、难受着，恨不得让老天爷收了她的性命，只求老天爷把她在乎的人还给她啊！
明明，他答应过要爱她所爱，护她所护的。
为什么，没有做到呢？
封浔的牙根咬得死紧，额角青筋暴起，一张风华绝代的妖孽容颜尽是歉疚与沉重。
他看到他的阿姝缩起身子，头埋在双膝，双手紧紧抱着双腿，咬紧的唇瓣溢出压抑的声声呜咽，此时的她，就好像一只迷路的受伤小狼，不知前路在何方。
他多想就这样冲出去紧紧地抱住她啊……
他想告诉她，他在身边。
他想说，不要怕，不要难过，他，总会陪着她。
他想说的很多很多。
可是，双腿却如铅重，让他不能迈开双脚，朝她奔去。
他知道，他在害怕。
他没有立即跑到阿姝身边，除了因为知道阿姝想一个人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害怕。
他害怕再次看到她充满恨意的目光。
这次谢榛的事情与他无关，可他知道，她一定会想起上辈子的事情。
上辈子，谢榛死于五马分尸，原因便是他曾经作假的叛国证据。
若是阿姝联想到上辈子的事情，再次恨他了，他该如何？
她，从来不知道，当她用满是恨意的目光盯着他的时候，他的心，在流血。
上辈子，在她与他决裂之际，每一次见面，她要么无视他，要么便是那样瞪着他。
每见一次，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便流一次血。
所以，后来，他忍着相思之苦，也不敢再见。
因为，他知道，恨人的那个人，也不好受。
若是见他一次，她也要经历一次与他一样的痛苦呢？
他不愿意他的阿姝受苦。
与谢姝一样，这一刻，封浔忽然之间，也模糊了前世今生。
两辈子发生的景象重叠在一起，化为两道目光，一道是谢姝怨恨地瞪着他，一道则是谢姝无波无澜的眼神，看着他，可他却不在她的眼底。
他，不在她眼底啊……
他清楚地记得，在羌莫那里找到她时，她就是这么看着他的啊！
之前，她昏迷不醒，他可以刻意忽视心底的害怕，可现在，他还能在逃避吗？
“阿姝……”
雷声轰鸣，将他的呢喃掩盖。
忽然，暴雨倾斜，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很疼、很疼。
雨声很大，他依旧能够听见她的呜咽。
隔着雨幕，望着雨中那个仍旧埋在双膝上的人儿。
他很想哭。
【作者题外话】：阿锦：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
封浔[一本正经]：阿姝，我现在要求换个妈，来得及吗？
谢姝[郑重其事]：婆婆，你可以给我换个相公了！
阿锦[托腮]：值得可以考虑！反正我儿子多，不怕人造反。
封浔[震惊]：……不是只有我一个是亲的吗？
阿锦[奸笑]：小子，你太天真了……
封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