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老板手中的烟在指尖忽明忽暗，这突如其来的责问，似乎打开了尘封许久的大门。
过了好一阵，他才抬头道：“你既然是为了那罐头厂来的，肯定就是要通过我找我堂哥……张耀祖对吧？我知道你们啊，因为没拿到赔偿都不甘心，但是连巡捕房都定案了的事，但凭着一张破报纸为了吸引眼球而编造的没根据的话，真的就能定我堂哥的罪吗？”
穆七七皱眉，本以为他刚才都认怂了，结果还是想替张耀祖遮掩？
定案不定案的，穆七七没经历过当年，可若是单凭一个油瓶子就定罪，甩锅给一个醉鬼，那才是真的不可靠，这年头的巡捕房什么德行，从影视作品中就可见一斑。
更何况，鬼魂们的诉求不可能是无的放矢，一个两个偏执走歪了路可能，一整个工厂的冤魂都想着找出凶手来复仇，那可不就说明当年被抓的是个替死鬼吗？
于是她仍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态度，瞥了这饭庄的张老板一眼：“赔偿什么的我并不强求，可我需要一个说法。我一个女人，去找张耀祖谈谈当年的事都不行吗？我并没认定放火的就是他，可总归也不会是当年那个莫名其妙的替死鬼。说到底这件事跟你没什么关系，你的解释没用，我必须见他本人。”
中年男人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随即掐灭了烟蒂：“好吧，你要见我就带你去见！就现在，不许带别的人！而且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得全程在场，不能接受的话就请女士回去吧，再多说什么都没用的。”
穆七七心下了然，这是他害怕自己嘴上虽然这样说，实际上却已经带了人手，找到张耀祖就会直接动手了。毕竟……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却能这般态度强硬有恃无恐，大概在他的世界观里，太过匪夷所思。
她心里觉着好笑，毕竟她的人手是一个都没有，鬼手倒是有两只。
“好，一言为定，现在就去？”
男人点了点头，披上外套带着她往外走，在走廊里的时候还狐疑地东瞧西看，似乎很纳闷穆七七究竟是怎么上来的。
而二人一前一后地下楼去，走到饭庄的一楼大堂时，那先前曾和穆七七说过话的服务生就更纳闷了！
这……这位女士明明没上楼，怎么就和自家老板一起下来了？
穆七七对上他的目光，心道这年轻人倒是个热情的，也从来没有过坏心，还对着他点头示意，随即便跟着张老板头也不回地走了。
…………
张家在本地算是名门望族，张老板也很有钱，名下的产业可不止是这一个饭庄，所以还有一辆代步的小轿车，司机就在附近待命。
车上，张老板始终不发一言，穆七七心知他大约是知道什么的，但是又不知从何问起，为了维持逼格，也老神在在地不开口。
就这么沉默了一路。
结果这小轿车一路便开到了城郊，直到在一片离着老远便能嗅出衰败和贫穷气息的棚户区前停了下来。
虽然没什么根据，可穆七七无端觉着，这棚户区大概就是当年巡捕房的人抓走酒鬼的地方。
难不成……张耀祖是住在这儿？那其中就更蹊跷了呀。
“下车吧，前头的路车已经开不进去了。”张老板说了这样一句，便自己推开车门下去了。
穆七七急忙跟上。
这地方虽然也有早年留下的石板路，但已经年久失修，破烂不堪，满眼看的都是雪化形成的积水和淤泥横在路上。
穆七七此刻十分庆幸先前去买衣服的时候，没为了提升逼格而买高跟鞋，否则自己这双脚，非要废在这儿不可。
张老板锃亮的皮鞋和笔挺的西装裤先遭了秧，他却也不在乎，闷着头往里走，穆七七紧跟其后。
这样的富贵打扮在这比刘家所在的地方还破旧的贫民窟中，显然是稀奇的很。但附近棚户区中那些衣冠褴褛的人，也只是探出头来围观，还没有敢靠近的。毕竟谁也不知道这样高身份的人手里有没有枪，所以哪怕是明显同小混混打扮的人擦肩而过，也竟然没人要拦路抢劫，甚至还都绕的远远的，给他们留出路来。
最终，张老板在一个小棚子前停了下来，往里一指。
“我堂兄就在里头了，你去跟他说话吧。”
那小棚子无门无窗，只是木板搭的很稀疏，四面透风，能隐约瞧见里头。
穆七七看着有一块宽木板比别的松散些，上前抬了一下，果然就是充当了门挡在那儿的。而张老板一个大男人看她这样费力气，却也不上来帮忙，显然还是心内有气。
穆七七偷偷翻了个白眼，心道既然这么不甘愿，就别痛快的松口带她来啊，还不是因为怕她在饭店闹事所以怂了吗？既然都认怂了，还做出这么一副样子给谁看？
她这样想着，将木板倚在一旁，探头往棚子里头看，立刻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臭气。
穆七七皱着眉往里看，就见最里头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动了动，随即一双眸子看了过来，带着惊惧的神色。
随即，那坨黑东西一跃而起，径直扑了过来，却是直接于穆七七面前的一小片空地上缩成了一团，口中还念着：“神仙娘娘，是神仙娘娘吗？您可饶了信徒吧！”
“……”神仙娘娘？
穆七七不明所以，没承认也没反驳，退后一步让男人没能抱到自己大腿，后退一步道：“你是张耀祖吗？”
“是！是信徒张耀祖！”
“我问你的话，你都会老实回答？”
“信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穆七七已经将这小屋子打量了个便。
其中几乎没有家具，食物堆在一个角落，发霉的不发霉的全然混着，而一些衣物之类的便堆在另一个角落，除此之外，全是一些已经分辨不出原本形状的垃圾遍地散落，让这屋子里简直没个下脚的地方。
就连张耀祖这个人，也是蓬头垢面，身上的棉袄泛着黑色的油光，显然已经好几年没洗过了。
这十分出乎穆七七的预料，她本以为这张耀祖当年将地皮卖掉，是为了可以卷钱跑路，毕竟从合伙商那儿得来的后续款项，卖地皮的钱，以及订单货款，这些若是他都留在自己口袋中，那么就算隐姓埋名的逃了，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至少后半生是可以吃香喝辣。
穆七七几乎已经认定是这样了，她始终不明白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张耀祖若是真的为了钱，犯不上非要去将厂房烧干净不可，反正都是要跑的，何必要再搭上那许多人命呢？除非是为了泄愤。于是她也很执着于找到张耀祖，来问问他到底还有什么隐情没有。
结果如今见了面，张耀祖竟然落魄至此？贫穷潦倒不说，还显然是疯的很严重。
这让穆七七不得不相信先前张老板说的话了，谁看到自家亲戚变成这样，还能忍心把他往凶手上怀疑。
她心内已经有些忐忑了，面上却还只能强装着冷硬：“那我问你，先前的海湾罐头厂，是你动手烧掉的吗？”
张耀祖先是一愣，随即深深低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散乱的头发直接蹭在满是脏污的地上。
“怎么可能呢，信徒当年可是把我分到的祖产都变卖了才买下了那块地，投资建的工厂，后来工厂失火我连本钱都没有回来，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穆七七皱眉：“失火之前你不是曾经将那块地皮连同厂房一起卖掉了吗？那些钱呢？”
那一笔钱就算只是坐吃山空，张耀祖也不可能沦落到只能住在棚户区靠人施舍的境地。
张耀祖先是沉默，随即再抬头，露出满面的迷茫：“卖地？工厂开的好好的，我为什么要卖地？”
这之后，穆七七怎么问，他都是一脸的迷茫相，话也说的颠三倒四，时不时就陷入长久的迷茫之中，仿若谁说什么都没再听，突然就断片了，而回过神来便又忙不迭的磕头，似乎穆七七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到最后，穆七七都已经蹲**来，和他视线持平，就是想从中找寻说谎的痕迹，但是仍旧一无所获，反而在他满是脏污的手上看到了许多冻疮，以及结块的头发下边，那些斑驳的伤疤。
如果说是为了逃避制裁而刻意装穷，也不可能真的这般作践自己的身体，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至少没有卖地，没有钱这点是真的。
“难道那报道真是在信口雌黄……所以后来才将其剪掉锁起来，以防误导后人吗？不……报纸上说的仍然有理有据，那个流浪汉被定罪还是很草率，只不过这张耀祖，他还能恢复神智吗？”
她心内沉吟了一句，并未等来黎影君的答复，反而是先前站在门口的张老板发话了。
“这位女士，你也看到了，堂兄他真的什么都没做，先前工厂失火之后他便失踪了，我当时也想着他是否携款潜逃，但是过了一个月，我家的女佣从后门出去扔垃圾的时候，发现他倒在后巷，若是再晚发现个一天，兴许人就已经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