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州摘了眼镜揉着眉心，眼神空洞而疲惫。
将一切都说出来，似乎让他轻松了不少，可一直以来严防死守的东西都直接坦诚出来，就和将伤疤割开给人看一样。
他一瞬间苍老了许多，简直像个老人一般了。
“我对不起你，我以为……这些事不会影响到法阵之外的范围，那些夜里发生的案子，不过是从商业区出来的人精神受了影响。我该将你直接送走的，不应该强行让你也留下来。”
说是这样说，可谈何容易呢？原身母亲那边当然是没有亲戚了，顾青州这边还有一些，可都是许多年没有来往的，让原身一个上中学的小姑娘独自去投奔，很不安全。
“所以你为什么不离开呢？是还舍不得妈妈？”
顾青州苦笑着摇头：“那东西是不是你妈，我已经确定不了了，是我不能离开阵法范围太远，不然它就会失效了。”
这才是他一直不肯离开的原因。
若是这样，倒也是情有可原。
穆七七腿上的纤毛如今已经蔓延到了膝盖的位置，那些从伤口中凭空生出来的刺，互相摩擦着，让她刺痒难耐。
可是她又不能当着顾青州的面撩起裙子来抓痒，只好整个人抵在沙发背面，用按压的方式来略微缓解，而这个姿势，就仿佛已经累的动弹不得了。
顾青州看她这样，想伸手去扶，可恍然间觉着女儿十分陌生，伸出的手又停住了。
瘙痒渐歇，穆七七转而发现了这故事中的疏漏。
若是阵法真的可以净化妖气，如今市中心就不会是那般群魔乱舞的模样了。
而若是那女妖先前那般弱小，死了一次就能强大如斯，那精怪的世界也太恐怖了。
“那阵法设下之后，你又回市中心看过吗？”
“没有。”男人摇头，他是不敢再回去了。
穆七七此刻已经喊不出一声“爸”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为了将妻子复活逆天而行，最终不仅搭上了女儿，还牵连许多无辜。
他自己这般不要命的加班救人，大概也是想弥补一点罪孽？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对了！”男人的目光落在沙发上，似乎要透过米黄色的布帘看到女儿惨烈的小腿上，视线停留片刻之后，他突然道，“回去我去找找古籍上，半妖化的人，还是有可能复原的！”
虽然有可能，但只能是在白日，阳光下才可以，故而他们倒是也不着急。
穆七七心内有了计较，于神识中和黎影君商议着，而表面上则是一副什么都听父亲安排的模样。
中间有一个护士来敲门说有个紧急手术必须得让顾大夫去操刀，顾青州便让穆七七在休息室歇一阵，待手术结束在一起回家去。
杂乱的只有一张沙发上被清理过，穆七七不客气地躺上去，将血污蹭了一沙发。
“黎影君，这就是真相了吗？还是说……只是顾青州自以为的真相？”
顾青州夫妻的话都能对的上，然而，还是有疑点，刚才她就发现了，只是不能再问，否则被顾青州察觉到了什么，在这个K市最后的乐土闹出骚动，打击士气，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你既然已经知道答案了，何必非要再问我一次，嗯？”黎影君万年不变的凉薄语调，说出了极为残酷的话。
穆七七叹了口气，倚在沙发上假寐，等顾青州回来好了，一切等出了医院再说。
一个小时之后，夜色终于褪去，微风吹起窗帘，缝隙中隐约可见天边泛起的鱼肚白。
果然随着天亮，阵法的作用消失，穆七七小腿上的刺痒也停止了，若非一低头那些沾着血污的纤毛依然刺眼，她都要认为自己已经摆脱了妖化的侵蚀。
到家之后，顾青州疯狂的翻找书架，他当然发现房间被人翻乱了，不过却没怀疑自己的女儿——
因为客厅和窗户都是一片狼藉，而那个先前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已经不见了踪影，他自然以为都是那个寻仇的病人搞得破坏了。
他将阻止妖化的典籍找到之后，直接塞给了穆七七，又将钱包直接塞给了她。
“你买最早的车票尽早离开这儿，去找外地的哪个朋友那儿都好，或者干脆跟个旅行团散心，总之离开K市，再按照上边的方法解除妖化，肯定会没事的。”
穆七七吃了一惊：“你还不走吗？明显那个困住了……妈妈的阵法并不管用，说不定还起了反效果……”
她还是想要最后试探一下，看男人到底是在骗她，还是真的不知情。
作为从小没有父亲疼爱的孩子，父爱这东西，对她来说总是透着不真实。
男人苦笑着：“我没亲眼去看过，可我也不傻。”
他温柔地拍了拍莫七七的头：“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能走，你看新闻了吗，失踪人口已经达到了城市的百分之五，但再加上那些全家灭门，根本没人上报的，百分之十五都有可能。”
“这么多人都死了，我凭什么活着？若是有人能救这座城，我就要亲眼见证着，若是不能……我就给他们陪葬好了。”
都已经有这样的觉悟了，哪怕他之前的行为害了多少人，那别人也没法再苛责什么。
毕竟作为一个现代人，穆七七很是知道，最严重不过的就是死刑了，又没有诛族连坐那一套，人以死赎罪，就是真的一了百了。
然而看到男人颓然的面色，穆七七突然心念一动。
“你能不能给我看看那个阵法相关的古籍？”
男人不明所以，自书架上掏出一册翻开：“其中有些内容模糊不全，我还去差了很多资料来填补……”
穆七七没理他，接过来看。
眼前的文字的图案，同之前自那个熊孩子小远脑中得到的渐渐重合。
“这……这！”她眼睛陡然瞪大，“这果然从一开始就不是用来封印妖力的阵法！”
面对男人的一脸茫然，她也顾不得解释为什么会这样，只是急切的道：“这是用来滋养阴气的，会将阴气妖气拢在一定范围内不错，但这并不会将里头的妖物化解掉，反而会滋养起来！”
这个阵法的简易缩小版小远是曾经实验过的，他当时似乎是将受精的鸡蛋和另一种鸟蛋放在了一起养在阵法里。虽然也说不上成功没成功，但里头也确确实实长出了奇怪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绝对不可能是祈祷封印净化效果的就对了。
顾青州震惊的踉跄了脚步，后背直接撞在了书架上。
“怎么会……那难道是她骗了我吗？这一本……是她当年找来给我的，说……说如果她真的失控了妖力之后会伤害晨晨或者什么无辜之人，就将她封印住……”
“呵，就知道精怪这种东西，不过都是些贪得无厌的蛆虫。”黎影君在窗帘后的阴影中逐渐展露了身形，直接对着惊讶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顾青州吐了一口鬼气。
顾青州一翻白眼，身体重重摔在地上。
“带他去找那个蛇妖，看她要怎么做吧。”
穆七七虽然行动没有黎影君利落，但也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法了。
如今再无疑点，女妖跟顾青州说的话七分真三分假，大部分都是真的，唯有一些古籍造了假。
说白了，再怎么模仿着，一颗人心到底学不来。她从始至终就没全然信任过顾青州。
或许是爱的，可从来没赋予过信任，故意诓骗他，构建出层层假象，让他误会了这阵法的作用。她就是早就打算好了，若顾青州一直坚持着将她转世的精怪养大，保护好，那就无事发生。她也许会通过吃人或者吸取精气来积攒力量，以便可以化为人身再续前缘。可若顾青州后悔将她复活，想要甩开她这个麻烦，动用了这个阵法，便会适得其反，费尽心机的封印，结果却是助长了她的力量。
所谓能够将内丹移植到别的生灵身上复活，简直痴人说梦，死了就是死了，穆七七借住人的身体还阳，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的短暂，并非真正的生命。
复活的蛇妖灵魂未经过炼狱的洗练，没有记忆，却还携带着许多前一世的习惯，审美和偏好都还留着，潜意识表现出来，就又一次爱上了顾青州这个饲养她的主人。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人正是前世的丈夫。
这害死了无数人的孽缘，该是有个了结了。
这阵法是用人心为支柱来中下的，如今作为基石的人多半已经妖化或者半妖化。
阵法若是破解，等待他们的也许是死亡，也许是恢复成人，还有一半得救的几率。但若是放任继续这阵法继续运行下去，将死亡和戾气供给给那个蛇妖……不，应该说是供给给所有盘踞在市中心的精怪，那么这些人迟早会被杀，或者也被转化为精怪。
一条岔路是苟延残喘最后异化为非人之物，另一条路则是赌一把，不管生死都痛痛快快。
“我没权力替他们做选择。”她既像是在和黎影君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但至少我自己是绝对不想一点点看着自己变成非人之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