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培坤压低了声音对程馥甄说，“三爷最近在调查骆家的事，出城好几回了。”
“骆家？”程馥甄没明白。
“骆家，当年上海城里被灭门的骆家！小时候，咱爹提起过好些回的那个骆家！”程培坤提醒道。
程馥甄这才明白过来，十分意外。她又朝站在远处雪初看了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问说，“三爷查骆家做什么呀？”
骆记胭脂和苏记胭脂可是当年上海城里响当当的两块招牌。
论财力，苏家会更胜一筹；而论工艺，骆家则更高一筹。苏家为了打压骆家，曾经一度压低脂粉的价格，抢了骆家不少买卖。后来骆家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一夜之间被灭门，连宅邸店铺仓库都烧得一干二净。
骆家被灭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那会儿她刚出生，程培坤才没几岁。这些事情，都是小时候父亲告诉他们的。父亲喝醉酒高兴了，就会给他们讲胭脂行业里的诸多事情，骆家的事是父亲提过最多次的。而偏偏和她指腹为婚的苏家，父亲提都没提过。
骆家被灭门的原因众说纷纭，有说是被仇家所灭，也有说是被同行所灭，还有说是骆家的秘方被日本人盯上了，日本人下了毒手。
程馥甄隐约记得，小时候还听人说过苏家为了争夺脂粉商会的会长位置，找山匪把骆家灭门了。随着苏家势力越来越大，这个传言也就再没人提起过了。
“当然是找秘方呀！”程培坤说，“这些年调查骆家灭门惨案的，哪个不是冲着骆家那些秘方去的？我听说骆家废宅那片地，早就被人挖了好几遍，还真有人挖出秘方来。”
程馥甄满眼复杂，思索着。
程培坤又低声，“妹妹，我早跟你说了，三爷绝对不简单！你别看他对脂粉一点兴趣都没有，那都是骗人的！依我看，苏家那盘大生意，他暗地里一定是盯着的！有他在，这盘买卖再怎么着也轮不上三少爷。”
见程馥甄没反应，程培坤拉了她一下，“你可千万留个神，别到时候咱们什么都捞不到！”
“你现在被三爷罩着，却要我跟三爷抢东西？”程馥甄冷笑道。
谁知道程培坤气着了，怒声说，“你跟三爷抢什么？你抢得过三爷？我是让你乖乖听三爷的话，别真把自己当三少奶奶。你要能帮三爷收拾了二房，三爷还能少你好处？”
程馥甄该夸自己的哥哥有脑子了，还是该夸他更蠢了呢？
他看出不管事的苏彧别有居心，怎么就没想到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
程培坤知晓的事情终究太少了，譬如那份真正的婚契，譬如程家的“万脂胭红”，这件事远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多了。
然而，他今日这番话却让程馥甄越发的肯定自己的猜测。苏彧拿着假婚契找上门，就是为了万脂胭红！
程馥甄敷衍了程培坤一番，便匆匆上楼去，苏以辰的生日酒会早就开始了。
苏以辰的生日酒会设在三楼韵心厅。三楼极大，有诸大厅小厅，都有宴席酒会。
程馥甄问说，“雪初，你知道韵心厅怎么走吗？”
雪初面无表情地摇头。程馥甄无奈，只能跟服务生打听，可即便她打听清楚了怎么走，第一次进大饭店的她，还是找得很艰难。也不知道雪初找路的能耐怎样，总之，她就默默的跟着程馥甄在长廊里绕来绕去。
程馥甄找了好几圈还是没找着，最后，她在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
谁知道，一旁忽然传来秦楚楚的声音，“馥甄姐！”
程馥甄下意识转头看去，只见自己右侧方向的大门上正写着烫金的“韵心厅”三个大字。
韵心厅的大门敞开，里头的男男女女皆是盛装，因为秦楚楚的大喊，所有人全都朝门外看出来，确切的说是全朝她看过来。
程馥甄今日穿一身粉色的改良旗袍，裹一件雪白的狐狸毛披肩，长长的秀发用一根镶粉钻的簪子全都盘起来。
此时此刻，她转头看去，没有胎记的右侧脸正对着韵心厅大门。即便没有上妆，素颜的她在这一身打扮之下，一个回眸竟让屋内所有人都看呆了！
眉如翠羽，领如蝤蛴，肌若白雪，腰如束素。
她美极了！
美得尊贵典雅，又不失俏皮可爱；美得时髦漂亮又不失古韵。
她在那儿站着，似佳人，清丽脱俗，遗世独立。
大厅里的宾客，几乎全都听说程馥甄脸上有胎记的事情，却鲜少有见过程馥甄本人的。
虽然秦楚楚喊了“馥甄姐”，可是，他们都不敢相信这位小姐就是程馥甄，只当是秦楚楚喊错人了。
然而，苏家人却是认得的。从这个角度看程馥甄，大家都心感惋惜，就站在一旁的大夫人都忍不住感慨，“真是个美人坯子呀，真是可惜了。”
苏以辰原本见馥甄没上来，都要亲自下去寻人了，这会儿却看呆了，都忘了出去迎。
他忍不住想起在北平同她初见的那个夜晚。她牵着他的手，在冷风中奔跑，她回头看他的时候，长发遮掩了她的胎记，素颜的她美得无法形容。
而此时此刻，她比那一夜更美！
这个时候，苏彧正从大厅一侧的阳台走进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众人都看着门外，他便偏头看去。
一看到程馥甄，他的眸光分明有些发怔。只是，他很快就缓缓眯起那双狭好看的眼睛，由下而上慢慢打量起程馥甄，就像是打量着自己的猎物，十分认真。
他脑袋里不自觉浮现出程馥甄坐在车中，路灯光斑驳里的那个安静的侧容。那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盯着她脸看的时候。
而此时此刻的她，却比那个时候还要美。
程馥甄突然面对那么多人的目光，一时间也有些缓不过神。厅内厅外一时间全安静了下来，然而，很快就有人打破了大厅的寂静。
“呵呵，苏三少爷金屋藏娇呀！这么漂亮的未婚妻，藏到现在才带出来。”
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沈家的大少爷，沈司安！
二夫人原本没有给沈家备邀请函的，但是，二爷和老太太商量了一番，还是给沈家送了邀请函。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上一回的事早就在上海城里传遍了，就连沈家事前撂过狠话，不再让苏家的货进沈家百货的事情都被传出去。沈家事后并没有撤苏家的货，若是苏家这一回不邀沈家，多少会落人话柄，被讽没气度。再者，被邀请的宾客中，大多也都和沈家交好，万一有好事者当众问起来，二爷也不好回答。所以，二爷不仅给沈家送了邀请函，还故意把消息放出去，让大家人都知道。
如此一来，苏家便不会落人话柄。若沈家不给面子不来，反倒成了没气度的一方。
沈家老爷子也不傻，今夜，早早的就派了沈司安过来。
不见他常穿的华贵长袍，沈司安今夜穿了一套暗红色的西服，修身笔挺。他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姿态傲慢地从人群里走出来，那双修长的大长腿尤其惹人眼目。
他在沈家百货撞见过程馥甄，自是知道程馥甄丑。他哪是在夸人？他是在挑事！
苏家的邀请函送到府上，他连看都不屑看一眼，若不是父亲逼着他来，他早把邀请函丢门口了。
沈司安这一开口，周遭几位宾客立马出声。
“原来这位真是程家大小姐呀！久闻大名，今日终于见着了。不愧是苏老爷子亲自挑的孙媳妇，和三少爷真的登对。”
“呵呵，郎才女貌，天造地设。二爷，二夫人，你们好福气呀！”
“脂粉铺里出来的姑娘，就是好看。”
……
程馥甄原本要走进去，可一听众人的话，便止步了。
她看得出来沈司安气质不凡，有点来头。只是，她不知道沈司安的身份，也判断不出他真误会了，还是想找茬。她站着，有些进退两难，没把脸全转过来。毕竟是苏家的场子，涉及了苏家的颜面，她等着苏家人出声，不敢轻举妄动。苏家众人是尴尬的，二爷正要开口，沈司安却又抢先，大声说，“前些日子听说程家大小姐是个丑女，如今看来是造谣了。”
这下，二爷和二夫人更是尴尬。他们既决定让程馥甄以未婚妻的身份出席今夜的酒会，自是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不怕人嫌准儿媳妇丑。
可谁知道会有此误会，误会还这么大！
在众人的夸赞中，二夫人一时都没了主意，二爷原本要说的话也停住了，有些进退两难，无论他说什么，都是要闹笑话了。
老太太锁着眉头，十分着急，就后悔没等馥甄一道上来。而同秦楚楚站一块的程馥梦，更是不知所措。大夫人他们则都冷眼看着，不出声。
就这一两分钟里，程馥甄孤零零地站在大门口，像个不请自来的人。
苏彧冷幽幽得看了沈司安一眼，竟要往门外走去。秦齐却连忙拉住他，低声，“三哥，你干嘛呀？”
这时候，苏以辰已经箭步冲出去了，他冲到程馥甄面前去，认真说，“馥甄，你真美！”
他说完，就拉起她的手握紧，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带入大厅中。
几乎是同一时间，大家就看清楚程馥甄整张脸，看清楚她左脸脸颊上那块丑陋的胎记。
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程馥甄跟着苏以辰，一步一步往大厅里走。
她看到了众人脸上有意外、惊诧、不可思议，也有讥讽、嘲笑、幸灾乐祸，更有鄙夷、不屑和厌恶。
她没有胆怯，更没有自卑，这些目光她自小到大见多了。她若在意别人的目光，她或许活不到现在了。
可是，此时此刻，她有担忧。
她转头朝苏以辰看去，看到他侧脸的线条依旧那样温润，也看到他在众人异样目光中，无比严肃的表情。
她担忧的是他呀！
堂堂苏家的三少爷，苏记胭脂的继承人，他何曾经历过如此丢脸的事，承受过如此不屑、鄙夷的目光？
她一直都怕自己伤害他，更加害怕别人伤害他。
然而，很快苏以辰的一句话便让程馥甄发现，他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脆弱。苏以辰牵着她，在众人面前止步，严肃的他忽然笑了起来，他说，“诸位，她就是我的未婚妻程馥甄。多谢诸位夸奖，她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最美姑娘。”
此时此刻，苏以辰的笑容是那样干净温润，又是那样诚挚真实。
他的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不是做戏，更没有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