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以辰双手插在西裤口袋上，紧紧窝着。他其实至今还是紧张的。并非因为面对一群躁动不安的工人而紧张，而是因为自己不坦荡。
即便他也觉得程馥甄的计谋极好，可还是无法轻松过自己心里那一关。这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情，说欺骗也好，说谋略也罢了，他终究觉得不够光明磊落。
“三少爷，你说呀！你让大家看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工人又大声问。
苏以辰攥紧了拳头，终是出声，“茉莉粉饼的配方已经改良成功，精简了不少工序，如今只需要两天便可以完成整套工序……”
话到这里，顿时是全场哗然，林全安则是目瞪口呆。
苏以辰要说的每一句话，程馥甄都交待过，他其实只是重复程馥甄的话而已。接下来的一句话，程馥甄要他一定不能漏，他却有些说不出口。
“三少爷，继续呀！二夫人特意交待了，这话要大声说。程大小姐说的对，您将来要尽管工厂的，得趁着这个机会立威，将来才好管人。”
苏以辰还是没出声，德叔急急又劝，“三少爷，程大小姐为了您可是煞费苦心，都到这节骨眼上了，您千万别让她失望呀。”
苏以辰看了德叔一眼，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犹豫了。
他抬起手来，示意大家安静，大声说，“现在距离交货日期还有七天半，咱们的时间还是相当充裕的，所以，这批货就不劳大家操心了！”
话到这里，工人们便都不约而同安静了下来，又疑惑又担心，甚至都紧张起来。
苏以辰很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再严肃一下，继续道，“我父亲还在北平，罢工的事由我全权做主。大家提出的涨工钱，增加休假日的条件，我已经记下来了，会好好考虑。大家还有其他什么要求，也都一并提出来。这样，我给大家七天的时间，大家还有什么要求随时都可以到我屋里去说。七天之后，我会代苏家给大家一个回复。”
这话说完，全场便更加安静了。
很快，一个小厮便从一旁跑了过来，大声说，“德叔，按照你的吩咐，招工的传单已经发下去了，周边三个乡镇各安排了五个人去发放。”
工人们面面相觑起来，大多露出惶恐的表情。三少爷和德叔这难不成是要开除他们？
林安全突然冲上前去，怒声说，“三少爷，没想到你是这么奸险的人。你要开除大家就干脆点，少耍这等把戏！”
苏以辰认真说，“苏家绝对不会开除任何一个没有犯错的工人！罢工没有错，争取你们的权益也没有错。大家放心，除非你们自己想走，否则，苏家永远都不会赶你们走！”
“那招工是什么意思？”立马有人提出质问。
“我父亲在北平谈妥了几张大单子，北平和天津那边的工厂机器少，忙不过来。只能这边多招工，加班赶货。茉莉粉饼的工序少，正好拿来让新工人练练手。”苏以辰说着，特意交待了德叔一句，“听邱叔说昨晚上有三十来个工人想开工了，正好让他们带一带新人。还有，本少爷之前答应过的奖金是算数的，一人十个大洋，待会就发下去！”
全场鸦雀无声，就连一旁不停传来的枝叶摇曳声似乎都停止了。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苏以辰这是在威胁大家。苏家不开除大家，但是，新工人一旦过来，苏家多的是法子让大家自己走。别的不说，就说工钱一事，大家的工钱是按工时算的，有开工才有工钱，罢工时间久了大家便都会吃不消的。
苏以辰把事做得狠绝，话却说得很漂亮，工人们再多的担心和不满却都无法争辩。不得不说，工人们和一旁几个管事者都对这位向来好说话的三少爷刮目相看，谁都没想到三少爷有这等手段和魄力，看样子苏老爷子把家产留给三少爷，不是没道理的。
然而，此时站在不远处窗边的大夫人他们，却都知道苏以辰绝对没有这等手腕，要知道，他自小到大说谎的次数五个手指都数得过来。
“才十多个人，硬生生扯成三十个人？娘，咱们苏家这位三少爷原来说起慌来这么顺溜呀！”苏婉绛讥讽道。
不止妥协的认输，北平的货单，招工的事其实全都是假的。邱叔连连感慨，“没想到呀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这办法也不算高明，程馥甄想得到，我也想得到！只是配方在她手里而已。”苏婉绛不屑地说。
“没想到那十两奖金还会照发。”邱叔认真说。
大夫人看了过来，“恩威并施，呵呵，我也没想到！”
邱叔走近，压低了声音，“大夫人，三少爷那位准媳妇若不除掉，将来……必是大患！”
“现在就已经是大患了！”
大夫人的心情糟透了，这件事曲曲折折到最后，还是她输了，她不仅仅输给了二爷，输给了程馥甄，还输掉了对工人们的掌控权。
她问说，“邱叔，报社那边老三都搞定了吗？”
“三爷出手，夫人就放心吧。”邱叔回答道。
大夫人缓缓眯起了眼睛，冷冷说，“很好，我要私下会一会那个林全安和他老母亲，越快越好！”
“明白，我马上去安排。”邱叔立马退下去。
苏以辰早回屋了，工人们还在大院子里站着，有三五成群低声说话的，但也还有很多人围着林全安，等林全安拿主意。可惜，林全安一点主意都拿不了，他不断地往一旁墙脚看去，只可惜墙脚那并没有他想看到的人。他犹豫了一下，便扬了扬手，说，“大家自己掂量吧，反正这种吃人的地儿，我是不待了！”
他说完就匆匆离开了，还真有几个工人跟着他走，只可惜，也就那么几个。大多数人都对林全安失望透顶，当初大家听他的话，图的也是能涨点工钱，没真想离开。谁知道闹到这份上，林全安连个屁也不放就这么走了。
“早知道不该相信他了！白白浪费两三天的工钱！”
“可不是，苏家的工钱其实算高的了，依我看咱们找邱叔说说情去，下午就开工吧，说不定咱也有奖金。”
“走走走，现在去就！”
……
工厂大门口，苏彧的车不知道何时过来的。苏彧就坐在小轿车上，看着大院里的状况，见工人们都散得差不多了，他才舀起车窗，淡淡道，“回去。”
胡云飞一边启动车子，一边笑道，“三爷，咱们三少爷昨儿个是不是得了高人指点，这跟换了个人似的！”
“确实是高人指点。”苏彧笑着，心情似乎很不错。
到了旁晚的时候，苏家胭脂厂的罢工总算真正结束了，工人们也不敢明着要奖金，无条件复工。苏以辰想给所有工人都发奖金，程馥甄却拦下了。
“以辰，这奖金不能所有人都发，否则，日后但凡遇到赶工，你岂不得次次都发奖金？”程馥甄认真问。
苏以辰很为难，“可是，之前也说……”
“之前是一天前，若非配方改良成功，一切早都完了。”二夫人不悦插了话，“这一回事情闹这么大，没开除人就不错了，还给每个人发奖金？这事要传出岂不得闹笑话？当我苏家人傻钱多呀？”
苏以辰嘀咕了一句，“矿工那么多天，邱叔还会扣他们工钱呢，也算是惩罚了。”
“这叫活该！”二夫人气呼呼地说，着实不明白儿子的心怎么就这么软。
“以辰，你若给所有人发奖金，昨晚上那十多个工人该怎么想？如何，谁还会站在咱们这边？”程馥甄认真道，“管事管人当赏罚分明，若不能罚，那赏便要更分明，区别对待，否则就会失人心。”
苏以辰这才点了点头，他是明白了，至于认不认可那就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程馥甄和二夫人先回苏宅，苏亦辰留了下来。他得准备明早开工的事情，毕竟这一回的配方是秘方，前面的原料得苏以辰亲自调配好，再分工给下去。
一回到苏家，二夫人拉着程馥甄要去老太太那边报好消息。程馥甄借口不舒服推辞了，二夫人也不似之前那样强求。二夫人自是要去替二爷和苏以辰讨赏去。
程馥甄径自穿过草坪，往二房方向走，却同苏彧不期而遇。
天已黑，草坪上的路灯昏暗，程馥甄却一眼就认出前面的人是苏彧。她走上前去，落落大方地福身，“三爷。”
苏彧没回答，走到不远处的石桌边坐下，才道，“过来坐吧。”
程馥甄走过去，站着。
苏彧挑眉看她，“不坐？看样子你是考虑清楚了，那就长话短说吧。”
程馥甄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要问她沈司安那件事。程馥甄低下头，很沉默。她真的没考虑清楚，确切的说都不知道该如何考虑。
苏彧也不作声，耐着性子等着。
路灯下，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倒影交叠在一起，周遭昏暗的一切都显得特别安静，时间在静寂中悄然流逝。
程馥甄一开始还算淡定，可时间越久，苏彧越安静，她便越忐忑，她都从来不知道苏彧是这么有耐性的人。她一直等着他催促，甚至发火。可是，苏彧终究都没有做。他站起来，整理了下黑色长褂，便一声不吭地走了。
要知道，这家伙不出声比出声要可怕很多。
程馥甄愣愣地看着，直到苏彧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她才缓过神来，喃喃自语，“不问了吗？”
她很快就嘲笑自己这个想法，她有预感，苏彧一定还会再找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