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馥甄的态度，让原本颇为喜庆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苏彧似乎发现了什么，他看程馥甄的目光变得饶有兴致起来。
苏以辰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刚刚和程馥甄一路走过来，他一直在想象，这个女子知道了他们的婚约会是什么反应。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打从程培坤那声三少奶奶之后，程馥甄看都没看他一眼。他看不到她的意外，更别说惊喜了。
她怎么能这么冷静？
程培坤也不知道程馥甄发什么疯，他以为苏以辰要娶的会是二妹程馥梦，却没想到会是丑得没人想要，凶得没人敢要的程馥甄。
若非苏彧亲口所说，还拿出婚契，他一定不会相信。
程培坤怕程馥甄坏事，他连忙圆场，“呵呵，我这傻妹子没见过世面，被吓坏了！”
他急急拿出苏彧给他的那张婚契，递给程馥甄，端着一副兄长的姿态，教训道，“馥甄，能嫁入苏家可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日后这冒失的脾气得改一改，要是惹三少爷不高兴，我头一个饶不了你！”
程馥甄没心思理睬培坤滑稽的戏码，她接来婚契，认真看。
只见这是一张红纸婚契，折痕深深，年代久远。
程馥甄太熟悉这张婚契了，被她毁掉的那一张和手里这张简直一摸一样。
可是，里头的内容却全然不同！
程馥甄原以为是哪里出现了误会，可是，看了这张婚契的内容，她便直觉到事情很不对劲。
她又一次朝苏彧看去，发现苏彧仍旧冷冷地审视她。她立马就避开，向来平静的心莫名有些慌乱。
当初程家和苏家订的婚约，是一张指腹为婚的婚约。
婚契虽然被她撕毁了，但是上头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份婚契的原文是“吾孕，与程家顾夫人指腹为婚，若我二人生一男一女，则结姻亲之好。”
顾夫人便是她的母亲，顾婉怡，而这份契约的落款人是一位叫夏玉兰的夫人，印有手印。名字下面还有明确的时间，光绪二十二年，四月十五。
程馥甄也是清光绪二十二年出生的，那一年中国还没有大乱，程家也还没有乱。
按理，苏彧给出的婚约，也应该是指腹为婚的婚约，写法应该和她毁掉的那张一致。
可是，程馥甄看到的婚契内容却截然不同。程馥甄看到的并非指腹为婚的婚约，而是一张“媒证婚契”！
所谓媒证婚契，那就是双方长辈和媒人都在场的情况下，为子女订下的婚约，相当于是正式的订婚了！
这张媒证婚约上不仅仅写了程馥甄和苏以辰的名字，就连他们的生辰八字都写得清清楚楚。
“苏公子文幼孙苏以辰，明媒正约程公敬轩长女程馥甄，喜结秦晋之好，择良辰吉日完婚，百年好合，余庆多福。”
婚契里的苏子文便是苏家的老太爷，苏彧的父亲，苏以辰的爷爷。而程敬轩正是程馥甄的父亲。
在这行字之后，便是他们二人的生辰八字，再往后，竟还有媒合人的落款，媒合人叫做钱荣贵。最末端写明了订婚的日期，是清光绪三十四年十月十五。也就是八年前的今日！
八年前，程馥甄才十二岁，父亲和母亲都还未过世。
看完手中婚契的内容，程馥甄目瞪口呆了。
她绝不相信母亲会骗她，而且，如果她和苏以辰有媒契婚约，母亲就更没有必要骗她了，也不可能刻意去伪造出一张假的婚约来。
而且八年前订婚的话，她和大哥都已经懂事了，父母亲没有必要瞒着他们兄妹三人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馥甄可以确定，苏彧给的这张婚契是假的，是有人刻意伪造的。
她无法确定的是这张婚契是怎么来的？是苏家的什么人伪造的？
为何要推翻原本的婚约，又伪造一张假的来？
程馥甄第三次朝苏彧看去，不似之前的不经意，这一回她转过身去，认认真真直面苏彧。她最想知道的是眼前这个男人，是否知晓当年指腹为婚一事？
苏彧霸道的审视并没有因为她直面对视而有所收敛，反倒变得更加犀冷，像是要将她看穿看透。
程馥甄很不喜欢这种侵略性的目光，她既没有质疑手上这张媒证婚约的真实性，也没有装傻，而是做了一个非常聪明的选择。
她福身行礼，态度诚恳地说，“三爷，程家衰败多年，今非昔比。小女子自认为配不上三少爷。三少爷是天上的云，小女子是地上的泥，小女子自知无福消受这桩婚事，苏家也不必拘于这婚契，毁了三少爷一辈子……”
“程馥甄，你！”程培坤急了，这个臭丫头真疯了吗？居然把送上门来的阔少爷、摇钱树往外推？
程馥甄没理睬他，眉目神色较真，认真说，“苏家重信义，小女子感恩于心。这婚契，小女子只当不曾有过。”
程馥甄这才朝苏以辰看了一眼，淡淡道，“二位，请回吧。”
苏以辰蹙眉看着程馥甄，紧握的手心里已经全都是汗。对于这份婚契，他想象过多种结果，却独独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拒绝。
苏彧眼底掠过一抹意外，他并不急着回复程馥甄。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起身来，“程大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程馥甄有些犹豫，可苏彧已经走到她身旁，他压低声在她耳畔沉声道，“程大小姐，想保住程家老宅，就随我来。”
程馥甄心惊，这不是威胁是什么？虽然她有所疑虑，却终究还是低估了苏家叔侄这一行的目的了。
她也没有犹豫，急急转身就同苏彧走出去。
程培坤好奇得紧，犹豫了片刻不敢跟过去。他连忙凑到苏以辰这边来，笑呵呵问，“三少爷，咱们两家都快成亲家了，还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的呀？这三爷也……也太见外了。”
“三少爷，我那妹妹年纪小，不懂事，刚刚她那话，您可千万别放心上。”
苏以辰只是礼貌地同程培坤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他也不知道三叔要做什么，三叔办事他从来都不必多问，放心便可。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回他竟有些担忧。
苏彧踱步到院子右侧的一颗大树下，程馥甄跟过去。她猜不透苏彧到底想做什么，心下十分忐忑。
苏彧这样的人，会让人不自觉心生畏惧，戒备。程馥甄在距离他五步的地方就停下来。然而，苏彧走过来，他高大的身影一逼近，程馥甄便倍感压力。她的个头在女孩子里不算矮，在苏彧跟前一站，都才到他胸口之处。
这样的距离，让程馥甄必须仰视他。
“程大小姐刚刚的意思，是要悔婚吗？”苏彧问道。
“三爷，我十二岁时父母亲为我订了婚，我竟一无所知。你说这事，可笑不可笑？”程馥甄开门见山。
苏彧都威胁她了，她当然要直话直说。
“看样子程大小姐不仅是聪明人，也是爽快人。”苏彧意味深长地朝她看来，声音清冽得让人觉得背脊发凉。
程馥甄岂止背脊发凉，她整个人都凉了。苏彧这样回答，便说明那张媒证婚约就是他伪造的！想必苏以辰和苏家里不少人都被骗得团团转吧！
他不想娶她就算了，为何要让苏以辰来娶？
程馥甄藏下心中的疑惑，大大方方同苏彧对视，不畏惧，亦不卑不亢。
“如果三爷是夸我的话，馥甄多谢三爷。”
难得有女人敢这么看他的。苏彧只觉得程馥甄这双清亮的眼睛和别的女人不太一样，这个女人也不算长得太碍眼，只可惜脸上有胎记。苏彧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评价一个女人，这可是从来就不曾有过的事。
苏彧很快就回神，冷冷说，“你且当那婚契是真的，花奶奶那五百两我替你还。否则……”
程馥甄眼底掠过一抹复杂，试探道，“三爷，程家家徒四壁，一无所有你也瞧见了。我不明白，三爷为何选中程家？”
“你真不明白？”苏彧似乎在试探。
他知晓苏程两家有婚契之后，就一直在调查那个女人，来北平见了真人才发现，她比他想象中的要伶牙俐齿，要聪明很多。
程馥甄一下子就想到程家那半张万脂胭红的秘方。但是，她装傻，摇了摇头，“还请三爷赐教。”
苏彧忽然倾身逼近，直勾勾地看入程馥甄的眼睛，说，“得到程家的你，就够了。”
明知道是假话，可程馥甄竟有些慌乱，自己都不明原因。她下意识后退，连忙避开苏彧霸道而冰冷的视线。
自嘲掩饰了程馥甄脸上那几分慌张，她笑道，“三爷太抬举了，我何德何能？”
“不是何德何能的问题，是愿不愿意的问题，花奶奶还在外头侯着，你考虑的时间不多。”苏彧负手身后，背过身去，不再多言。
程馥甄咬着唇，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摆在她面前的就两条路，第一是拒绝苏彧，丢了程家老宅；第二便是答应苏彧，承认那张假婚契，嫁给苏以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