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言老侯爷“嗯”了一声，隔着衣衫感觉到儿子掌心的热度，又见儿子面上也带着薄薄红晕，只道他今日没犯寒疾，一直愁云密布的心终于见到了些许光亮，老怀大慰，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儿子也坐下，温声道：“你今天气色不错……药要坚持吃，知道吗？”
言景越怔了怔，随即应道：“孩儿知道。”眼角余光不动声色的从火盆上移开。他已经在火盆前烤了一个时辰了，父亲会觉得他今天气色不错，大概是因为他脸上被炭火熏出的红晕吧。
在火盆前蹲了那么久，就是一块冰也要烤化了。
不过他并不打算说穿这些。就让父亲高兴一次吧。
言景越给父亲倒了杯热茶，又亲自端了递到父亲手上后，这才依言坐下。
言老侯爷嘬了口茶，心中又暖了几分，斟酌了一下用词后，决定避重就轻，道：“皇上已经同意接纳姑苏了。”
同时选择性的抹去了附加条件：自己作为领头人，以后姑苏的治理，将有自己全权负责。简单点说就是：你言侯提出要把蛮夷之地的人引入京城，那么你就要担负起管治姑苏的责任，倘若姑苏那边生了乱子，朕就要拿你言侯是问了。
姑苏城已经遭朝廷冷落多年，乍一敞开怀抱，那边不知要有多少朝京城这边奔来，尤其是又赶上了摘英大会召开的年份。届时万一有人闹了乱子，本就已经对自己不满的皇帝，肯定会借此机会重重处罚自己。
言老侯爷不怕皇帝责罚，他怕的是倘若自己倒下了，那儿子的仇就更难报了。
他没有把这些摊开来说，可言景越何其聪明，言老侯爷说话的时候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他立马便猜到父亲肯定还有隐瞒。稍稍一加思索，便道：“皇帝厌恶姑苏多年，他如今被逼着做出这么大的让步，肯定是要找一个出气筒的。父亲，如果儿子没猜错的话，这个出气筒，肯定是我们言家，对吗？”
“……”
言老侯爷微怔，惊讶自己都掩藏的这么好了，竟然还是让儿子看出了异常。他沉默了一会儿，无声的点了点头，道：“……倒也不算是把我们言家当成了出气筒，只是……只是让为父管治姑苏罢了。只要姑苏人不闹事，想来皇上应该也不会为难我们。”
谁知，他话音尚未落地，言景越却冷冷哼了一声，嗤笑道：“姑苏人不会闹事，可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假扮姑苏人来闹事？”
“越儿，你的意思是？？”
言景越睁着一双浅褐色琉璃眸，目光如梭般的凝视着言老侯爷，道：“父亲知道孩儿的意思，不是吗？”
“……”
言老侯爷又陷入了沉默中。是啊，他当然知道儿子的意思，他只是不想去承认罢了。不想承认皇帝会指使人假扮姑苏人作乱，从而好找到一个打压并且惩罚自己的由头。
如今这种掩耳盗铃的行为让儿子毫不留情的戳穿了，言老侯爷最后坚守的希翼也落空了。他垂头不语，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更加苍老了。无助的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父亲到底是老了啊。
言景越心中忍不住一阵刺痛——从出生到现在，自己已经拖累这个家太多太多了，父亲，母亲，还有姐姐，每一个人都为他做出了牺牲，而他呢？他又为这个家做过什么？？！
一个决定浮上了心头。他抿了抿唇，道：“父亲，依孩儿之见，您不如上书皇上，请命亲自前去姑苏治理。”
一来让众位朝臣看见，他们言家为了替皇上分忧管好姑苏，宁肯放弃在京城的富足安逸生活，心甘情愿的不远万里去姑苏那种穷山恶水之地。
此心，够真。
二来……二来刚好趁着这个机会，让双亲离开京城这个是非险恶聚集之地。
至于报仇……自己的仇还是自己来报吧。
他清楚自己接下来要走的是怎样一条艰险之路，甚至是一条不归路，所以在这之前，他要帮双亲安排好退路。姑苏生活条件虽不如京城好，但胜在没有那么多让人心力交瘁的是是非非，也不失为一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
谁知，他这个提议一出，言老侯爷立马摇头否定道：“不行！为父要是去了姑苏你怎么办？！姑苏气候本就偏寒，你身上又有寒疾，那里不适合你！”
语气坚定的几乎不容置喙。
言景越早料到父亲不会那么轻易妥协，也不急，只道：“孩儿知道，所以孩儿并没打算跟父亲一道去姑苏。父亲只带母亲去便可。”
这下言老侯爷反应更激烈了，连连摇头道：“那更不行了！为父跟你母亲若是都走了的话，那谁来照顾你？！你在京城岂不是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言景越道：“谁说孩儿是孤家寡人一个？孩儿不是还有个姐姐吗？到时您与母亲都不在京城，姐姐自然就有由头出宫回家照顾我了。父亲，这与咱们之前把姐姐接出皇宫的计划并不冲突。”
的确不冲突。双亲为了朝廷远走它乡，家弟病弱，作为长姐，确实有足够的理由住回娘家照顾弟弟。
言老侯爷抿唇不语，有些动心了。
言景越继续道：“更重要的是，孩儿听说姑苏那边有座孤山，孤山内各种珍稀药材极多，父亲若是去了那里，也好帮孩儿寻几味药材，有了那些药材，说不定孩儿身上的寒疾还有治愈的可能。”
再没有什么比这个理由更有诱惑力了！言老侯爷双眸一下子亮了——报仇很重要，可更重要的还是儿子身上的寒疾！
他这些天不止一次的想过，倘若能把儿子身上的寒疾治好，他甚至都可以不计较皇帝当年对他们言家做下的那些个丧尽天良的龌蹉事！
当初他为了恶心皇帝，一怒之下拂了皇帝的逆鳞，提出了要郑重接纳姑苏一事。可如今冷静下来细细一想，这件事做的其实有些得不偿失。皇帝厌恶姑苏，这不假；将姑苏“认祖归宗”重新拉回大瀚怀抱，也的的确确能狠狠恶心上皇帝一把。
但最终效果也仅仅只止步于此了。
先不说当年涉事的人几乎都死了，而且就算他能趁机翻出前皇后和前太子旧案，可首当其冲获罪的就是他女儿！皇帝会“痛心疾首”地指责他的女儿持宠生娇蛇蝎心肠竟敢陷害皇后和太子，然后假惺惺的流下几滴泪再叹一句信错了人……当年他以为是烈夫人下毒残害自己爱子，连带着把当时组织那场游湖的纳兰皇后也记恨上了，所以不管是“废后案”还是“废太子案”，与他言家都脱不了干系。
甚至可以说是他言家全力推动和策划的！
皇帝什么也没干……至少明面上他是什么也没干的，所以这两个案子只要一翻出来，第一落罪的就是他女儿，接着就是整个言家。
至于皇帝……他不过就是被“女干妃蒙了眼糊了心”罢了，了不得听言官们弹劾几句，根本伤不了实质。
报仇？呵，简直遥远的不敢去想！百足大虫虽死而未僵，更何况一代帝王！
相比起来“去姑苏进孤山帮儿子找药草治病”，这个似乎要更现实一些，更重要——毕竟再没有什么能重要过儿子的性命了。
言老侯爷似乎终于又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激动道：“越儿，孤山上真有你需要的药材？？”
言景越微笑颔首，道：“是。”
言老侯爷立刻拍板道：“那好，为父明天早朝就自荐去姑苏！”
“单凭父亲一己之力，怕是还不能说服皇帝，孩儿会拜托子越兄与其父代为游说。”
“嗯，战家父子二人若是能相助的话，最好不过了！”
“父亲放心，儿子与子越兄还是有几分交情在的，想来这种事他应该不会拒绝。”
……
言老侯爷代表的是文臣一派，战家父子代表的则是武将一系，个个都是一呼百应的领头人，两方同时使力，盛皇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更不要说言老侯爷放弃荣华富贵千里迢迢远赴姑苏为的还是替朝廷排忧解难了，盛皇能说什么？盛皇什么也不能说呀，不但不能驳回言老侯爷的请命书，他甚至还得感动的夸赞人家一番然后再赐人家一个“忠臣”的头衔！
那感觉简直比自己朝自己嘴里塞苍蝇还要恶心！
就这样，半个月后，言景越及冠礼一过，言老侯爷夫妻二人立马起身前往姑苏。离京那日很多大臣自发集合在城门口相送，于是众人便看到了这样一幕：言老夫人拉着儿子的手哭的两眼红肿泣不成声，言老侯爷同样老眼通红，可他还是忍着泪，只说了一句“为吾皇效力，虽死犹不悔！”
然后拽着老妻头也不回的踏上了去姑苏的马车，只留下言景越一个人孤零零的伫立在城门口。
他身形欣长，一身白衣更显清瘦，再加上泛红的双眼，此时此刻伫立在瑟瑟秋风中，无端地便显出几分凄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