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澈说完，本就僵硬的身子更僵硬了，两只手有些无措地不知该往哪里放，就连眼神都变得不那么灵活了。
眼前的水雾依然浓郁，白茫茫一片，隔着两只手的距离都看不清对面孙嬷嬷脸上的表情。不过这样也好，他看不清孙嬷嬷脸上的表情，孙嬷嬷也瞧不见他脸上的紧张。
真的是很紧张啊，哪怕刚才已经做了许多个建设，甚至都已经把下面的路铺好了，可是现在……现在他竟然强烈的希望有谁能过来推翻这一切。
尤其是想起她昏睡时来拉着自己的手说的那句话。
她说，“纳兰，以后让我疼你好吗？”
柔柔糯糯，像儿时吃的桂花糕，还没吃就感觉到了香甜。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疼过的纳兰澈，忽然觉得一颗鬼心有了温度，他忍不住轻声呢喃道：“……以后，我也会疼你的。”
孙嬷嬷吓了一跳，两排牙齿差点没把舌头咬断了，瞪圆了眼睛道：“……少爷您，您没事吧？？”疼谁不好疼她这个老婆子做什么？少爷该不会是伤心的失了神智吧？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孙嬷嬷顿时焦心不已，暗恼应该早点把结果告诉少爷，卖什么关子造什么惊喜呀。
想要给纳兰惊喜结果自己却受到惊吓的孙嬷嬷，当下再不敢吊着他了，问完话后也不等他回答，忙道：“少爷啊，您可得清醒一点啊，可不能再做糊涂事啦！夫人刚才可是说了，您以后要是再犯糊涂犯浑撵她走，她就……”
只是不等孙嬷嬷把话说完，纳兰澈已经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的关键点，两只手摁在她肩头，双眼晶亮道：“……嬷嬷，您是说，她……她不走了？？”
孙嬷嬷肩头让他摁的生疼，呲了呲牙，一脸慈爱道：“不走啦，走哪里去呀？你们可是正儿八经拜过堂的夫妻呢！”
纳兰澈不信，绕过后面那句话，谨慎道：“那你们刚才……我刚才在外面明明听见她……”
他刚才在门外听的清清楚楚，哪怕隔着扇门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他也能从她惊慌的语气中感觉到她心中的恐惧……
她说，“你别过来！”那样的声嘶力竭。
对面，孙嬷嬷眨了眨眼，随即咧嘴一笑，道：“哦，少爷说刚才啊，刚才夫人不让老奴靠近，是有原因的。”
纳兰澈蹙了蹙眉：“什么原因？”
孙嬷嬷看他一眼，吃吃地笑了起来，像是猜中了他心中所想似得，不答反问道：“少爷是不是以为夫人会嫌弃您呀？”
“……”
纳兰澈不语。
难道不是这样吗？
哪怕他生前贵为太子，哪怕他现在再厉害，可他到底已经不是人了啊。
他现在是一个让人类恐惧厌恶甚至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鬼。
刚刚还晶亮的眼眸，瞬时便黯淡了下来，纳兰澈自嘲地笑了笑。上次他说“某人不见棺材不落泪”，其实说的又何尝不是他自己呢。
谁知，孙嬷嬷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满面春风道：“夫人刚才不让老奴靠近，不是嫌弃老奴，更不是害怕老奴，夫人说啦，她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小香炉里住在一个专门捉鬼的高人，她是怕那高人突然出来伤害了老奴……夫人还真是细心。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那香炉里住着的那位高人，不是已经让少爷您关起来了吗？”
“……”
纳兰澈瞪大双眼，不理孙嬷嬷后面的问题，只着急地求证道：“……果真……是这样吗？？她真是怕伤着您？”
孙嬷嬷望他一眼，委屈道：“老奴做人的时候就没骗过少爷，做鬼后就更不可能对少爷说谎了……咦，不对呀，少爷刚才不是就在门外听着吗？”
虽然她跟夫人交谈的声音有些低，但以少爷的耳力还不至于听不清楚吧？
孙嬷嬷满心疑惑，纳兰澈则微微干咳两声，别扭道：“我刚才……咳，我刚才在想别的事情，没仔细听。”
他要如何告诉孙嬷嬷其实自己是让人打击的乱了心智根本没听见她们后面又说了什么呢？
孙嬷嬷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敛了神色，认真道：“少爷，您不要怪老奴多嘴，老奴知道您不想连累夫人，可少爷您得为小姐考虑考虑啊。小姐跟我们不一样，小姐死的时候三魂碎了两魂，剩下那一魂又只有一个夙愿，这个夙愿若是没有夫人在的话，少爷您一个人根本没办法帮小姐实现啊。”
“眼看明年中元节就是小姐去轮回的最后期限了，少爷要是这个时候再把夫人撵走的话，那少爷您要去哪里重新找一个愿意嫁您为妻的女子呀？倘若时间到了小姐的夙愿还没能实现，那小姐她可就……可就真的要化为厉鬼永世不得超生了啊！”
纳兰澈眉头跳了跳，眼中浮上一抹愧疚。
是的，他利用了她，从她给他看她手上戴着的那只鬼镯子时，她便成了他的目标。一个敢把鬼镯戴在身上的女子，说明了什么？说明了这女子不怕鬼。而自己需要的，不正是这样一个女子吗？
冥府摆酒群鬼来贺，不是随便什么女子都有胆子去面对的。
这些天他一直跟自己说，假装跟她成亲只是为了帮她摘掉头上的罪民帽子给她一个自由身。
殊不知跟着他走出罪民村，她才是真的失了自由身。比方说，就算她现在离开自己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可一个跟鬼拜过堂的女子，今后无论如何也没法像正常女子那样婚嫁了，她会变得不详，她会变成传说中的煞星：一生无子，孤苦到老。
孙嬷嬷愁苦地撩起袖子抹了会儿眼睛，又道：“其实真要算起来，夫人若是能助少爷帮小姐圆了夙愿，与她又何尝不是功德一件呢？”
纳兰澈默了默。
须臾，闷声道：“可她会因此寿数缩短。”
孙嬷嬷噎了一下，道：“……是人都会死的啊，早死晚死最终还不是得死吗？少爷，您就不要纠结这些小细节啦。”
“……”
纳兰澈很想问问孙嬷嬷：如果一个人的寿命一下子减少一半也叫小细节的话，那么还有什么可以值得纠结的大细节？？
但转念又想到孙嬷嬷原就是因为他们母子而死，死后更是自愿放弃了好几次投个富贵胎的机会，只为了能陪伴他们母子，纳兰澈到底还是不忍心问她这种戳心的问题，想了想，道：“我再想想办法。”
孙嬷嬷只道他又心软后悔了，急道：“哎呦我的好少爷哦，这事还有什么办法可想的……什么？帮夫人攒功德换寿命？对对对，这是个好办法！还是少爷您脑瓜子好使！哎呀，您看看，咱们光顾着说话，都忘了给夫人送热水了。”
纳兰澈低头看脚边那个热气腾腾的木桶：“她要沐浴？”
“是啊，夫人说她这些天一直昏睡，睡的人醒了脑子还没醒，所以想要好好的泡个澡呢。还说泡澡有助于……有助于那什么神经，老奴也没听太懂，夫人说的那些词儿太奇怪了。少爷，您快别愣着啦，赶紧帮夫人把热水送过去呀，这可是您讨好夫人的大好机会呢。”
说着把木桶拎起来塞给他，又连推带搡的将他推出了厨房。
……
烈小七这个澡泡的有点长，长到纳兰澈要怀疑她是不是又昏睡过去了，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敲了敲门，道：“你……你洗好了吗？”
无人应答，屋内静谧无声，连之前偶尔会响一下的撩水声都没了。
纳兰澈皱了皱眉，不知为何，眼前忽然莫名的冒出了一个画面：画面中，烈小七整个人埋在浴桶里，湿漉漉的黑发胡乱地裹着她苍白的小脸，而她胸腔里的那颗心，却已经和自己的心一样，再也没有任何起伏了……
曾经还是太子的时候，他也很喜欢泡澡。或许是人类的天性吧，他喜欢并且享受那种浑身浸泡在热水中的感觉，一泡就是好久好久，泡的浑身都发皱了还舍不得起来，后来孙嬷嬷没办法了，就开始给他讲一个又一个溺水鬼的故事，直吓得他光|溜溜的就爬了出来。
小时候的记忆总是这么难以忘记，纳兰澈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想到了这些，只知道要赶紧把门打开看看她有没有事，忙又去敲门。
这次力道大了许多，“咚咚咚”直响，把孙嬷嬷都敲来了，不解道：“少爷，怎么啦这是？？”
纳兰澈道：“我担心她让水鬼缠住了……里面半天都没动静了。”
孙嬷嬷：“……”
孙嬷嬷怔了好一会儿，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露出两排白花花的牙床笑的前俯后仰，道：“……哎哟我的少爷哦，那些水鬼什么的，可都是老奴以前编着吓唬您的，您还当真啦？再说这里可是您的宅子，哪个小鬼这么没眼色敢跑到这里来作祟呀？”
“……”
纳兰澈到底还是不放心，眉头皱的更深了，大声道：“我数三声数，你要是再不吱声的话，我就当你默许我进去了！一！二……”
“二”字话音刚落，已经紧闭多时的房门忽然“砰”的一声炸裂，一个黑色修长的身影猛地自房内跃出，径直扑向纳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