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晨诚在电脑前激愤地敲着离婚协议书的时候，王进勇也在儿子的房间抓耳挠腮地涂涂划划，只不过，他写得是保证书。
今天白天在机场VIP贵宾室。他见到了自己的老熟人赵总。
“哎呀，赵总，好久不见，我正准备着拜访您呢。”
“王总说笑了，最近在哪儿发财呀。”
中年男人的寒暄套路总是这么乏味。俩人假装热络了一番之后，都有些疲累的坐下来。
王进勇毕竟是销售出身，周到殷勤成了本能。他主动去餐台拿了些小糕点，又从自己随身带的包里，掏出一听小茶叶。
这是中年男人的讲究，酒可以随便喝；茶，他只喝自己喝惯了的茶。
“赵总，先垫着点，我这儿有好茶。今天北京航空管制。还不定几点能飞。”
赵总摆摆手，“不敢了，管住嘴，迈开腿。”
他笑着指了指王进勇的茶叶罐，“茶还可以，少来点。”
和大多数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不一样，王进勇的身材管理不错，腹肌虽然连成了一片，但胳膊上还是隐约有些肌肉形状的，他拈起一块小蛋糕塞到嘴里，今天中午没来得及吃饭，这会儿有点饿了。
他一边泡茶，一边理解地对赵总笑笑：“偶尔吃点。没碳水也不行。”
“我是糖尿病，尿酸也高。老婆管得很严。”赵总是王进勇的老客户了，王进勇刚来武汉第一单就是和赵总做的。赵总人也就50开外，并不显老，当年也是一起花天酒地过来的。
王进勇不再劝，只是呵呵奉迎着：“都是富贵病。”
“什么富贵病？一有病，那就真是病。哪哪都不得劲。谁得病谁知道啊。老张年初也才刚做了胆结石手术。这人一上了年纪，什么病都找来了。”
王进勇赶紧转移话题：“呦，好久没见到张总啦。我还说一块儿再约约。”张总和赵总都是一个系统的，当年他们是酒桌密友。
赵总诡异地一笑：“他进去了。”
“啊。”王进勇倒茶的手滞了一滞。
“被他老婆举报的。夫妻一场，闹到这个地步。年初老张做手术的时候，他老婆还哭天抹泪的呢。一个微创。”
赵总说起一个微创四个字的时候，语气中颇有几分不屑。他似乎是回想起来老张媳妇那时候的夸张表演，对比她后来的翻脸无情，觉得有些滑稽。
“怎么搞的？”王进勇当然知道他们这些人都不干净，真要举报那是一举一个准儿的。他自己就没少干上不得台面的事。
“他那个小三搭错神经，跑去和他老婆摊牌了。”赵总奚落地笑。
王进勇虽然口里叫着张总，但这位张总实际上也不过一个科室主任，他用灰色收入在外面包养着小三也不是他们圈子里的秘密。
王进勇跟着讪笑两声。赵总接着悠悠地说。
“年轻女孩儿不懂事，小三也是逼得太过了。老张又出来拉偏架，结果把他老婆彻底激怒了，来个鱼死网破。直接把他这些年的账本本全抖落给工作组了。”
王进勇吓得手一抖。他立刻想到自己应该也在那个账本本上，只是不知道老张老婆是怎么记得这笔帐，会不会牵连到自己。
赵总看他惶骇的样子，淡淡一笑：“是祸躲不过。堡垒总是从内部攻破的嘛。”
赵总这话有点逗弄的意味，他其实是有底的，老张进去了几个月风平浪静，外面一干人等已经过了最初惶恐的阶段了。他有消息，老张的账本记得很隐晦，没有指名道姓，他在里面也知道利害，并没有牵连过多。
王进勇却不这么想，心里的鼓槌敲得梆梆作响。老张不敢吐出赵总，是因为赵总有根基，自己不过是一个第三方的销售，捎带手卖了也就卖了。
王进勇还没有想完，赵总的飞机来了。王进勇站起来又胡乱应对了几句，俩人分了手。
王进勇一个人在VIP室喝着茶，杯中茶水已凉，他也懒得换。此刻，再好的茶，他也早已品不出味道。
一瞬间，他忽然特别感激向晓敏。自己也有小三，也被她发现了。她却没有和自己闹，她安安静静地只想和自己离婚。虽然她要走了两套房子，但是她都是为了儿子王书骏。
王进勇忽然庆幸自己上次回家，没有离婚而是去做了公证，这样即便自己犯了事，骏骏的生活也有保证。这个世界上，向晓敏才是他最放心的人。
这一个月他没有回北京，是因为真的忙。小情人没得到北京的房子，对自己冷淡了很多。他给她买了个LV的包包，才勉强哄回来。
一放暑假，小情人自己去香港了，说是和朋友一起去逛迪斯尼。上海也有迪斯尼，鬼知道她为什么要去香港。
王进勇懒得追问，给钱就是了。他现在只是懊悔，为什么给老婆孩子的生活费还不如情人的一个包。
VIP室里，他真情实感地骂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北京的家中，时间比正常的晚饭点儿晚了些，向晓敏还在厨房，她正往外拿着一屉蒸好的小包子。她的面点制作培训班几天前就结课了。
讲师是一位胖乎乎，脸颊和馒头一样饱满的大姐，穿着白色的厨师服，手把手地教学员们和面，揉面，发面……三天的课程，馒头、包子、肉龙、死面饼、发面饼，连讲带示范大约有五六个品种。
她似乎比自己还年轻几岁。向晓敏也没问，只是跟着众人恭恭敬敬地叫着她余老师。
余大姐是早年机关食堂的炊事员，后来单位不景气，她出来单干，在自家小区开了个早点铺。因为面点手艺出色，竟然慢慢做成了连锁店。周边好几个社区都联起来，晓敏她们小区就有一家加盟的。
做早点是勤行，辛苦活。但余大姐生性乐观，又自己解决就业成了致富能手，因此很受社区工作人员尊敬。周边几个街道都请她讲课，讲课费是政府补贴的，也是一笔额外的收入。
晓敏跟着她学了几天，深得真传。她本来手就巧，用学员们的话来说“她是计算机都能捣鼓的人”，学这点儿活，简直是手到擒来。
晓敏本来是学着玩的。这几天忙着骏骏期末考试辅导和坑班考试，回家也没怎么动手。但赶上今天骏骏的坑班结果也出来了。
中午晓敏接到坑班电话，简直要高兴得上了天。忙问骏骏怎么庆祝，骏骏却说，想尝试一下妈妈前段学的面点制作。原来孩子也一直关注着妈妈，很好奇妈妈学的什么。
晓敏心中感动，骏骏真是太懂事了，很难讲他只要妈妈亲手做的面食，没有替家里省钱的意味。虽然晓敏并不缺这个钱。
为了孩子高兴，向晓敏今天一口气做了三样面食，完全不用晓敏妈妈打下手。晓敏把三样学习成果端到了厅里，娘仨笑成了一团，今天晚饭这是要：大饼卷肉龙就包子了。
门开了，王进勇拉着行李箱出现在门边。
家里热腾腾的，充盈着刚蒸好麦粉的暖香，向晓敏和老人孩子笑成了一团。
餐桌上和电视机旁都摆着鲜花。连鞋柜最上面，放钥匙的小瓷缸子旁，都放着一只洗净的青色玻璃瓶，里面简简单单地插着一支白色洋兰。
骏骏捧着一只白乎乎、软绵绵的肉龙：“妈妈好棒！”
向晓敏心情非常好，对王进勇也额外地宽容起来，既没有追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也没有追问他为什么回家。只是去厨房拿了一双筷子，一只碗，招呼他一起吃晚饭。
王进勇奇怪：“怎么没什么菜？”
晓敏笑：“忙忘了。”转身去厨房端了一叠小咸菜和香醋来。
“先吃着，我烧着汤。一会儿就菜汤。”
“妈妈，一百分！”骏骏嘴里鼓鼓的。
“小心，别烫着了。”晓敏笑道：“骏骏也棒。骏骏也一百分。”
晓敏妈妈拈了一只小笼包，夸道：“这个馅儿调得不错。”
晓敏点点头：“这是有秘方的。”
王进勇完全插不上话。他仿佛是这副暖色家庭画卷中突兀的灰冷一笔。他对着桌子上三样面食，香气不断扑入鼻中，但到底素朴，止不住地诧异道：“怎么吃这个？”
“这是妈妈的学习成果。”骏骏开心地叫道。
晓敏略微低了低头，又抬起来坦然地面对他：“我去社区学的。这是免费的失业课程。”
王进勇差点丢掉了手里的筷子。
他的妻子，他的二十年发妻，俩人一起从西北小镇相互扶持走到北京，到现在家大业大。却因为失业了，要沦落到社区去学面点，挣一分一厘的辛苦钱。
晓敏看他震惊的那个样子，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不过她不想扫骏骏的兴。也没说什么，起身去厨房把刚做好的西红柿鸡蛋汤端了上来。
她的西红柿汤是用有机小柿子熬出来的，香味比市面上的番茄酱汤纯正很多。
骏骏二话没说盛了一大碗。
晓敏给妈妈也盛了一碗，才得空跟王进勇正式解释了一句：“骏骏考上坑班了。我们这是在庆祝。”
“坑班？”
晓敏叹了一口气，知道和他解释也没什么用。他常年不着家，对升学门路更是一窍不通。
“这么说吧，进了坑班，就有点招的可能性。好学校会在坑班点招。象咱们这种跨区的，要想上海淀的好学校，只有这个门路了。”
王进勇还是懵懵的。晓敏也没管他。但总算，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餐饭。
饭后，王进勇主动洗了碗。一出来，晓敏已经和骏骏聚在书桌前了。他看着那些摊开的卷子，知道自己插不上话，一个人进了儿子的小屋。
王进勇想给妻子写一封悔过书，或者是保证书。
他决定等小情人从香港回来，就彻底和她断了。其实也就是钱的事儿。这段艳遇从始至终都是靠钱堆起来的，他不是不明白。趁小情人没有闹出大岔子来，赶紧断了的好。
向晓敏和骏骏才是自己的家人。他是一个务实的人，也没有坏得很彻底。
男人行差踏错难免，但只要及时回头，总归是不错的。他这样想着，只要自己态度诚恳些，向晓敏是会原谅自己的。
他涂涂划划，写得很不顺。很多年来除了签字以外，王进勇几乎没有手写过字了，更别提写保证书这样的大作文。他从来也不是优等生，写东西很困难。在房间里憋了一会儿。他决定走出去。
骏骏今天没有学校的功课，刚才晓敏只是和他翻了一翻期末考试的卷子，99，98，97。虽然离原来的期望300分有点差距，但在坑班的成就面前，这些都不是问题。
晓敏破例放孩子多看会儿电视，她自己也坐在沙发上，削着水果，一牙一牙地放到茶几上的小盘子上。王进勇赶上了这个家难得一遇的好心情。
“骏骏啊，咱们进了这个坑班里面，会时不时有考试，这个暑假咱们就辛苦点。每个考试都很重要，都会积分的。”
坑班的制度是靠积分推荐学校点招名额的，所以每一次考试都要全力以赴。向晓敏早把这些套路摸熟了。她不是海淀妈妈，了解升学政策的细致程度与任何一位海淀妈妈相比都毫不逊色，可见她的用功。
骏骏点点头，他指着电视上的画面说：“妈妈，这个城堡好好看。”
晓敏一看是介绍德国风光的，随口说；“新天鹅堡，等你被点招了，妈妈就带你去。”
向晓敏有点庆幸自己拿了离职赔偿，接下来这一年，是骏骏小升初的关键年，她可以全力以赴帮助孩子了。
王进勇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娘俩身边：“暑假就去呗。”
“骏骏暑假要上坑班。”晓敏皱皱眉，他真是一窍不通。
“整个暑假都上？”
“上到八月二十。”
“那八月底就去。不能整个暑假都把孩子闷在家里，要注意劳逸结合。”王进勇不会写，但是会说。
向晓敏愣住了，王进勇说得也是有道理。考上坑班就奖励一顿面食是不够的。辛苦一个暑假后带孩子去欧洲游，她也有点动心。
骏骏有点期待地看着妈妈，乖巧地等着妈妈发话。
向晓敏有点犹豫，现在订暑假游有些晚了。商家们很会利用暑假，酒店机票各种价格上扬。她手里那笔遣散费当然是绰绰有余的，但她现在没有活钱收入了，这种大的消费还是要掂量掂量。
王进勇心中一片悔痛，他大手一挥：“去，爸爸奖励你。”
骏骏高兴地跳起来。“谢谢爸爸。”
向晓敏有点小小着恼，王进勇没在她的生活计划之中，这突然跑出来充大款又是要闹哪样。她冷冷地看着他。
王进勇哪里敢看她的眼睛，他把脸转向电视屏幕，嗫嚅着说：“我们一起去。”
骏骏已经开心地在客厅中央扭了起来。
晓敏无奈，正要开口，骏骏已经抢先说了出来：“我保证，每一次考试都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