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晓敏躺在黑暗中，现在并不是晚上，只是她的窗帘加了厚厚的遮光帘，因此大中午屋子里也暗得看不清人影。
每天早晚骏骏在家的时候，晓敏会象正常人一样起来，给儿子做饭、检查作业。骏骏一离开家，她就躺回到床上，睡得昏天黑地，仿佛要把这二十年起早贪黑，亏得觉都补起来。
母亲知道她心情不好。午饭也不敢惊动她。
那天离开钟辛的时候，晓敏还能笑着道别，现在看起来，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忙碌了二十年，忽然有一天不再被社会需要了，这种滋味竟然是这样难受。
钟辛问她要过简历，但晓敏已经没有心思准备了。希望太渺茫，很多公司一看她这个年纪就不会给面试机会。晓敏不想再自取其辱。
她躺在床上，默默地掏出手机。一个一个的从工作的微信群中退了出来。这是基本的职场礼仪。虽然她走得憋屈，但知道离职协议真相的人也并不多，她希望自己在这个职场，最后留下的印象是完美的。
点到她们四个的小饭团群的时候，晓敏的手停住了。钟辛、董晴、林薇薇与自己已经不再仅仅是同事的关系了，尤其是钟辛和董晴，称得上是她多年的好友。
小饭团里留着她们每天中午互相招呼一起吃饭的记录，都是些没有意义的对话，几乎天天雷同：去哪儿吃，吃什么之类的，可是现在她却舍不得删掉。
晓敏离职后，第一个打来电话的人是林薇薇。她是第二天上班才知道的消息。一进办公室，桌子上放着晓敏往常放在案头的绿萝，晓敏的工位空空的。林薇薇立刻就傻了。
她跑去B座找钟辛，陈栋告诉她：“老大被头儿勒令回家休息了。不过她今天一直在线上，有事可以线上找她。”
林薇薇想了想，还是直接打电话给向晓敏。
“敏姐，怎么会这样？”
“我上周签的离职协议，有保密条款，走之前不能告诉你们。”
“凭什么要你离职啊？”
“条件挺优厚的。N+7呢，DB也不算亏待我了。”
“可是凭什么啊？”
“哎，薇薇，毕竟我犯了错。”
“犯了什么错？又不是没测出来bug，都报上去了，是开发不重视。凭什么算在咱们测试头上。”林薇薇是测试人员，她的立场自然是在测试这边。
“哎，说是什么说。不是报错了等级吗？这是关键bug。”
“你根本就没有错，明明是Alex改了记录。辛姐能够作证。”
“哎，董晴说了，没用的。”
“什么没用，其实就是她瞒着不报而已。她负责7.1的事故追责。她不往上报，自然上面没人知道。”
“主要是这事报上去，对Alex也没什么损害。谁会相信他一个开发经理陷害我一个小测试。就算不算我漏报误报，我也不是挑不出错来。毕竟是我没有强调这个bug，把产品在发布之前拦下来。才造成了那么大损失。”
“这些都是董晴的一面之词。我才不信呢。Alex不就是一个开发部门经理吗？就算马华宇护着Alex，难道Mr.许也会护着他不成？公司里这个级别的开发经理多了去了。他就那么不可或缺？分明是董晴和他关系好。董晴护着他。”
“你别这么说。”
“敏姐，你就是太软弱了。他们这是开发合起伙来欺负我们测试呢。凭什么让你背锅。”林薇薇说着都带哭腔了。
“薇薇，你想岔了。别这么说，开发小梁不也走人了吗？产品质量出了严重问题，测试难辞其咎。钟辛也是开发，她也一直在帮我。”尽管晓敏自己已经很难受了，但还是劝着薇薇。屋子里静悄悄的。有人说话，晓敏才觉得自己有些活转过来的生气。
“辛姐和董晴不一样。董晴多能说会道。辛姐还不是被她骗得一愣一愣的。”
“瞧你说的，咱公司钟辛才是出了名的嘴不饶人呢。”
“那不一样。”林薇薇急了，跺脚说。
林薇薇想强调的是钟辛和董晴的能说会道不是一个层面。小饭团里，林薇薇对董晴一直是有些腹诽的。董晴是做管理的，和钟辛，晓敏这样一心扑在技术上的人有着特别明显的不同。董晴心眼多，手段也多，论计谋这几位和她根本不是一个段位。
听着薇薇这一番话，晓敏也有些恍惚。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她无力追究了。她盯着窗帘边微弱的一线光：“现在说什么也晚了。薇薇，谢谢你。”
如果她早知道离职了会这么难受，或许她会为自己争取。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离职协议白纸黑字的签了字，木已成舟，她已经无法回头。
董晴是第二个打来电话的人。她的飞机刚刚在首都机场落了地。就给向晓敏打电话了。
“怎么回事？我刚才收到了人事的月度报告，离职名单里有你的名字。”
“嗯，我已经签了离职协议。”
“什么？你搞什么？咱们的绩效审核年底才做。你现在签什么协议。”
“人事说我这个离职不是常规的，所以给我的补偿是额外的N+5，年假3倍赔偿。算下来N+7，一般离职都只是N+1。”
“你傻啊。那也不能签。老秦怎么说？”
董晴知道公司的规定，谈离职合同，不会只有一个人事来谈，直属经理必须在场。
“老秦说我在马总那边已经上了黑名单了。硬抗到年底，除了绩效不及格之外，还会上PIP。PIP流程是公开的，到时候大家都不好看。出了这个事，他的压力也很大，下个版本的测试他已经决定亲自抓了。”
董晴知道老秦这倒是实话，PIP的事情她做为经理也不陌生。
“PIP就PIP呗，PIP又不是世界末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我不想走PIP，接受别人的考核。”晓敏话音哽咽，她到底还是面子薄。工作了这么多年，最后以不能胜任岗位终结职业生涯，公开处刑。对曾经也是优秀员工的向晓敏来讲是不能接受的。
董晴无奈，叹了口气：“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和我商量？”
“那天，你和钟辛都出差了。”
“哎呦喂。得了，你不会打电话呀！你气死我得了。算了算了。你先歇着吧。”董晴放下电话，气得狠狠地踢了踢脚边的箱子：“谁的箱子呢，挡着道。”
定睛一看，却是自己的。只好气恼的拎起来。
她扣着Alex的证据不用，并不是打算要牺牲晓敏去成全那个奸佞的人。晓敏的事当初老秦提议年底绩效审核评不及格，马总也同意了，算是低调平和的处理。因此她认为不紧急。却没想到事情横生枝节。到底她还是对不住朋友。
董晴的电话让向晓敏陷人了更深的黑暗和寂静。外间母亲轻手轻脚的走动，让晓敏的心更加难过。她可能真的做错了，至少当时和钟辛视频的时候，应该和她商量一下。而现在，她们三都还在公司，只有她被放逐了。
“敏敏，吃饭吗？”
母亲听到了屋里电话的声音，知道她没有睡着，鼓起勇气来敲敲门。
晓敏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也不作声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又传来母亲开房门的声音。
“快递。”门外一个年轻的声音嚷道。
“哦，好，谢谢。”
母亲应该是接了快递过来。
晓敏有点诧异，她最近没下过单，不知道这是什么快递。虽然好奇，但是她还是不想起身。她懒懒地躺在床上。真希望就这样一动不动的永远躺到地老天荒。
过了一会儿，母亲轻轻地来敲门。“敏敏，这个我处理不来。你来吧。”
晓敏勉强起身，来到客厅。餐桌上放着两个牛皮纸盒，一个长长的，另外一个略短一些，都是方方正正的摸样。外面印刷着漂亮的花体字：“你值得最美的爱。”
“这是什么？”
“刚才快递说是花和花瓶。”
晓敏倒是知道林薇薇经常收到鲜花。不过象这样封在盒子里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晓敏打开盒子，矮一点的是一只用泡沫纸仔细包扎的水晶玻璃花瓶，凸凹的几何纹理，金边镶饰，象征着群星的轨迹。高一点的里面是一束鲜花，蓝紫色调，配了有好多种花材。绣球、玫瑰、洋桔梗、雏菊，都是长长的花梗，一看就是从产地直运的。
晓敏把花束上的卡片捡起来，上面并没有署名，只是介绍了花材和护理要点，背面是一张这些花材的插花搭配的照片，倒是不俗。
晓敏愣住了。
手机上，钟辛头像上有个小红点：“动动手吧，亲爱的。”
晓敏回：“我不会插花。”
“玩吧，这个APP上说有教程的。你扫盒子上的二维码。回头插完给我拍张照，看看效果。我好确认是不是被坑了。现在的APP经常有货不对板的。要是你这么手巧的插出来都丑，我就去差评，提醒大家注意避雷。”
晓敏噗嗤一笑。
花枝长长的，带着田野清凉的香气，晓敏一枝一枝的捡起来，用剪刀剪下多余的花茎，插在旁边盛了半瓶清水的花瓶中。
屋子里回荡着银色剪刀发出的脆生生的轻响，向晓敏慢慢的沉浸其中，心无旁骛。她本来就手巧，花材又是APP上花艺师按主题搭配好的，因此半个小时下来，她精心插出来的一瓶花竟然比示例样板片还要美。
晓敏把照片发给钟辛。钟辛回了一个夸张的表情：“太赞了！”
“谢谢你，辛。”
“亲爱的，从现在开始，以后半年每周一你都有作业要交。”钟辛在微信后加了一串捂嘴笑的表情。
她订花的APP提供定期送花的功能，花材每周根据产地新鲜出产，由花艺师搭配，航空直送。钟辛订了每周送一束，持续半年。半年之后，晓敏应该就能够振作起来了。
这是钟辛工科女生的温柔。
向晓敏盯着手机屏幕，拭去了眼角的泪珠。认识了几位好朋友，这是DB公司留给她最美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