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坛会议室，李冲懵懵懂懂地刚睡醒午觉，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会议室里黑着灯，拉着窗帘，还是暗暗的。
门轻轻地开了，经理董晴走了进来，啪地一下亮了灯。李冲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一直以来同事们都很默契，知道这里是他睡午觉的地方，一般中午这间会议室就空下了，专门给他。
董晴目光炯炯地坐到李冲对面：“我上午刚统计了bug库，最近的千行bug率有点高，你注意到了吗？”
李冲挠挠头，才刚睡醒，一下子就被问到这么棘手的问题，他脑子转了半天，还是转不起来，只能嚅嚅地说：“这个，这个……”
“冲哥，项目进度你可以不催，但代码质量也不管，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这个……”
“还有一个月就开始绩效评定了。你知道咱们每个级别都是有硬标准的。P8这个级别多少人盯着。”
李冲打了个呵欠，这都是老生常谈了。P8、P8，听起来光鲜，但薪水不是固定的，而是一个区间，从70到100，足足有30万之差。
他早打听清楚了，几个P8里面他应该是薪水最低的，和一个顶级的P7也差不了多少钱。因此，他才不停地想法儿省钱，挣外快。反正公司不给，他自己挣呗。
给多少钱，办多少事儿，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董晴看着他，面无表情：“到了P8这个级别，总部会在公司范围，隔年进行技术委员会复审。有demote的机制，这个情况你知道吗？”
李冲一惊，这倒是第一次听说。他英文不好，但升职叫做promote，那么demote自然就是降职了。他第一次意识到，董晴今天的表情有点严肃，和以往不大一样。
李冲立刻醒了。
以前有严岩，现在有钟辛贾战，李冲一直觉得自己升职P9无望。所以每年的绩效考核就不做指望了，反正虽然不是拿最多，但比起其他人来也不少，再加上他自己杂七杂八的薅点其他进项，补起来也还过得去。
但是P8的职级不涨没关系，降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一来收入跌，而来也实在太跌份儿了。从P8降到P7，谁也丢不起这个脸，这简直等于是变相逼着走人。
李冲一惊，他可是40好几的人了，出去找工作，刷题他都刷不动了。现在找工作，哪儿能不刷题呢。算法、数据结构这些丢了好多年的基本东西，都得捡起来。
李冲在湾区的同学换工作都得先刷半年题。更别提国内互联网的地狱面试了。估计筛年龄40岁连简历都递不上去
李冲毕竟不笨，胖脸有些塌了，但还是立刻打起精神来：“啊，这个，我回头把几个ScrumTeam最近的bug都过一遍，找找原因，对症下药。”
董晴笑了笑：“那辛苦冲哥了。”
“应该的，应该的。”
目的达到了，董晴也不再苛责，毕竟她还是要用人的：“李梦星刚才给我发了张请假条，她要请一个月的病假。”
“嚯，一个月？”
“22个工作日吧。”董晴无奈地说。李梦星是P6，公司福利规定P6员工可以享受最长15天的带薪病假，7天的带薪年假。她这个22天，是把自己的所有假期都算在一块了。
“那我亲自带她那个team吧。”李冲一旦用心，也是极聪明会事的人，毕竟是P8了，没有真笨的。
B座打印间，侯明昊把报销单打印出来，正拿着一管固体胶往报销单背面贴发票。固体胶也不知道是谁用完了没有拧上盖子，现在已经干得没法用了。他拿着胶棒涂了涂，报销单子上一点胶印子都没有。
正好艾米走过来，看了一眼：“我桌子上有胶棒，你拿去用吧。”
艾米时常给马华宇贴报销单，自己倒是单独备了一只。
侯明昊来到艾米的工位前，银灰色的笔记本电脑旁立着一管小小的胶棒，比公用的要秀气些。拧开来，里面是透明色的膏体。
侯明昊二话没说，往发票头上抹去，纸上划下一抹浅浅淡淡的粉红来。他皱着眉头。不解地看着手中的固体胶。
艾米在他身后，噗嗤笑开了：“你拿的是我的变色唇膏。”
侯明昊大窘。做为直男，他可真没有经验。
侯明昊正要跟艾米道歉，一个IT的实习生急冲冲地跑了过来：“艾米，我们王总摔倒了。”
IT小王，公司里都叫他小王，但他组里的实习生却叫他王总。小王一个人管着研发中心所有机房设备，确实是总揽一身，也当得起一句王“总”了。
艾米一惊：“摔得严重吗？”
“挺严重，叫他都没反应了。”
艾米立刻上了头：“叫救护车了吗？”
“还没有。”
实习生没什么经验，出了事只能来找总经理助理，艾米赶紧往骑楼跑去，边跑边喊：“赶紧叫救护车啊，还愣着干什么？”
机房，冷气呼呼地吹着。
小王躺在地板上，全身抽搐，旁边几个实习生面红耳赤地围着他，一声声地乱叫：“王总，王总。”
看艾米过来了，几个人才有了主心骨，让出一个缝隙来。
艾米蹲下探了探小王鼻息，还好，还有呼吸。但仔细一看，小王嘴歪眼斜，口水流了半张脸，手脚也抖得筛糠一般。
艾米不禁也叫了两声，小王完全对呼叫没有反应，这模样实在是吓人。
正骇怕着，刚才那个实习生和侯明昊也一起过来了，侯明昊边说边蹲在她身边：“已经打了120了。马上到。”
艾米有点慌：“他这是怎么了？”
侯明昊看了看，把自己的衬衣脱下来盖在小王身上：“癫痫，先不要动。让他保持平卧。应该会自行缓解。”
机房里这么冷，小王还穿着短袖，就算一会儿缓解了，只怕也要冻坏了。刚才大家只顾着惊惶，倒忘了这一茬。
艾米感激地看着侯明昊，稍微定了定神，转头问：“通知他家属了吗？”
实习生们摇摇头。艾米手里有全公司的紧急联络人名单，她站起身来：“侯，我去通知小王家属。你帮我在这里看着点儿。一会儿救护车来了告诉我，我去给保险公司也打个电话。”
公司是有补充商业医疗保险的。艾米经手这些事情，很是熟络。侯明昊点点头。
IT机房里的一通骚乱，惊动了同样在骑楼的存储部，这年头，IT这行猝死的新闻太多了，好好的大小伙子不定什么时候就倒下。工程师们都围拢过来，个个探长着脑袋，也没人维持一下秩序。
只有贾战一个人还留在座位上。他和小王素来不对付，现在也没必要去凑热闹。
骑楼乱成一团的时候，存储部的经理白思孟却并不在。白思孟此时还正在A座，和董晴笑着闲聊。董晴刚刚和李冲谈完话，白思孟就来找她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白总这是找我什么事儿啊？”
白思孟呵呵地笑：“小事儿，小事儿。我老婆想加你一下微信。不知道董总方不方便？”
董晴一愣，十一她刚从日本回来，白思孟托她给他老婆买了很多日系护肤品、防晒霜什么的。她都是按照白思孟给的清单，一样一样买好的。
“东西买得有问题？”
“不是，不是。”白思孟连连摆手。“就是我老婆想跟你聊聊。化妆品的事情。都是化妆品的事情。”
董晴有点匪夷所思，“行啊，你给她呗。”
白思孟还是非常懂礼数的，并没有因为自己和老婆是两口子，就随随便便把董晴的微信加给她。反而是来征询一下意见。他也有难言之隐。
白思孟的老婆不工作，在家里带着一对双胞胎女儿。前段时间出了贾战小三的事，他一时多嘴和老婆说了几句。没想到倒是点醒了老婆，立刻开始对他的女同事们警惕了起来。
白思孟托董晴买的化妆品是他老婆拟的单子，董晴原样如数地买回来了，连色号、容量规格都一丝儿没错。白思孟老婆敏感地意识到，这必定是个女生买的，要不然不能这么纹丝不错的。
出趟国，这么不辞辛劳地替自家老公买东西，看来这俩人交情不浅。虽然不见得有什么事儿，但也要打探打探才放心。她因此缠着老公，要加董晴的微信和她聊聊，只说化妆品的事情。
白思孟当然知道老婆的心思，不能驳回，又怕唐突了同事，故来特地来打个招呼。
董晴答应后，白思孟笑眯眯地告辞了。董晴看着他微胖地身材，灯泡一样亮的后脑勺，心中也是诧异。怎么这样的男人，老婆也要查勤？这是怀疑自己和他有什么吗？
白思孟回到骑楼，侯明昊已经指挥着救护人员把小王抬出了机房，正往电梯间去等电梯。实习生们还拥在担架后。
侯明昊看到白思孟，喊了一嗓子：
“老白，你跟艾米说一声。救护车来了，我跟着车去医院。”
白思孟吃惊不小，忙侧过身子：“好。好。”
担架让了过去。骑楼里的员工还站着三三两两地说话，有人还鸭子似的探着头。
“哇塞，这也太刺激了。”
“可不，我还以为哽了呢。”
“嘴上积点德吧你。别跟那谁似的。我看小王这病，一多半是被他挤兑出来的。”那人说着，用嘴努了努现在唯一还坐着的背影。
白思孟循着方向看去，贾战穿着猪肝色的长袖T恤坐在一边，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他是经常跟小王发火，但都是有理有据的。不是故意为难人。
白思孟叹了口气，经过贾战老婆上次一闹，贾战现在在部门里威信降了很多，也是有的没的都往他头上怪罪。
走回座位，刚要给艾米打电话，Alex的电话倒先打过来：“开会，开会。马总让开个紧急会。情况不妙。”
艾米已经得到消息救护车来了，拿着保险公司的紧急医疗卡下了楼，Alex临时充当了马总的秘书。他看着马总脸色不善，先知会老白一声。
白思孟听得心惊肉跳的。今天怎么一个事儿，赶着一个事儿。
紫禁城会议室，所有的经理都到齐了，气氛分外凝重。
马华宇拍了一沓简历在桌子上：“这是人力这几天筛出来的简历作弊的员工。差不多每个部门都有。自己拣拣。”
几个经理都一惊，前段时间招人多，人力的背景调查有些滞后了。用人要紧，谁手头都保不齐抢在流程走完之前发一两个Offer。难道这么巧，都碰雷了？
尤其是董晴，她可是帮着招了30个前端的工程师，社招校招，一半儿一半儿。都是当时比利时来的前端架构师亲自拍板的。因为总架构师点头了，有几个她就没等着走完流程，先签了人再说。
董晴从一堆里拣出了四份，心中暗苦，真是做多错多。白思孟手头有个P4的小屁孩儿，本来也是个三流院校的，专科填本科，算是虚报了，最多只能给P3。
Alex一脸煞白，手里捏着一份简历不说话。
只有刘清远最淡定，因为他这边有钟辛把关，钟辛看人比较准，因此他手里一份儿简历也没有。
马华宇盯了他一眼，倒是有气说不出。
上次刘清远把李梦星推荐的简历毙掉，让马华宇在情人面前折损了不少面子。现在马和李梦星正暗度陈仓，蜜里调油，本来想拿这件事情敲打敲打他，没想到偏偏刘清远一个人躲过去了。
但他马总的气势已经摆出来了，也不能往回撤。
他扫了一眼几位部下沮丧的脸：“怎么回事？都说说。”
白思孟的最简单，他虽然号称佛系，但其实做事不手软：“这个，我回去通知他。今天就去HR那边办手续。”
董晴也说：“我这几个都是社招工作经历的问题。我再回去询问询问具体情况。看是不是记错了。风评不好的，我也不费事了，直接处理了。”
“你呢？”众人转向Alex。他捏着简历半天没吭声。
白思孟把简历往下一薅，倒是吓了一跳，简历上露出名字来：侯明昊
“他不是已经入职有些日子了吗？怎么有他？”
别说别人了，连最近看Alex很不顺眼的董晴都忍不住惊呼起来。
侯明昊入职已经快五个月了。但还在试用期六个月之内，这次普查，马华宇的要求是所有试用期内员工。因此他也中招了。
Alex咬着牙，嘴里咝咝地：“侯这个问题应该不大，只是肄业，写成毕业了。没有学位证，但学校还是真实的，也是全日制统招。”
“对，学历和学位不是一回儿事。说本科学历也过得去。”白思孟出来做好人了，他喜欢侯明昊，这人挺靠谱的。刚才在骑楼乱成那样，只有他定海神针一样，又热心又有担当，当得起P8这个职位。
刘清远在边上笑了笑：“说是这么说。侯明昊可是P8，咱公司这个级别的工程师掰着指头数出来才几个？如果高级别的不处理，其他的人……”
他嘿嘿嘿地扫了一圈：“怕是难以服众吧。”
这一笑，连马华宇都觉得有些为难起来，他黑着脸沉吟了半天，重重地说：“一视同仁。”
啪唧，Alex的心碎成了两半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