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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眉棱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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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泥金砖质地极硬极细,整整齐齐铺陈开,严密得不见一丝砖缝。院子里高高挺拔着的两棵合欢花树似能在其上看到影影绰绰的倒映。一阑朱红门槛前,摊开云缎所制的宽袖,袖子上面密疏有致地绣着紫藤花,绿叶紫花,煞是华贵。而花瓣掩映着的是一张姿容远胜过众花的美貌脸庞,远山黛眉,静和气质,眉眼里似有笑意流开,别是动人。

雪巧已经急得不行,拉着洛雯道:“小主已经被罚跪了半个时辰了,再跪下去,这身子骨可吃不消啊!”

洛雯拂开袖子道:“你跟我说有什么用,太后明令禁止,不许我们陪小主跪,也不许通知皇上。违背太后懿旨是死罪,你我怎么担当得起?”

雪巧面上不能显出焦急,可是双腿已经发颤起来:“这可怎么是好!”

“你别急了。”洛雯拿起帕子假装拭嘴道,“不会有事的。”

太后一直端坐在一张描金赤凤檀木阔塌上俯看着,她身旁一个明秀的宫女矮身凑到她耳边讲了什么,太后颌首,那个宫女将案上博山炉里的香换成了瑞脑香,才笑吟吟走到冷晴霜身边:“贵嫔小主,太后有请。”

冷晴霜跪了这半个时辰,早就感觉不到膝盖的痛楚了,仍面带微笑谢了恩,要站起的时候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

雪巧连忙上前搀扶着她,洛雯眉刚皱起,看到那个宫女只是微笑着默许,也连忙搀扶着冷晴霜的另一边,两个人齐心协力架着她进了正殿。

傅太后冷眼看着:“你可知罪?”

冷晴霜盈盈行了一礼:“嫔妾知罪。”

“罪在何处?”

冷晴霜面不改色:“嫔妾身为桂宫中位分最尊贵的妃嫔,却不能为皇上,太后娘娘和任妃娘娘分忧,擅自对宫人使用私刑,时至半夜,还惊扰皇上办公,罪无可赦。太后娘娘恩德,只让嫔妾跪半个时辰,嫔妾心服口服,感激不尽。”

一番话说得井井有条逻辑分明,傅太后的厉色这才收起一些,却仍不能解气:“哀家原以为你是个妥帖的孩子,孰料如此罔顾大局,擅用私刑,这是何等的胆大妄为!便是那名宫女下毒害你,终归是没有害到,自有皇帝任妃来管教,你这样一番责罚下去,让后宫这么多人,如何看待?让皇帝哀家和任妃颜面置于何地?”

冷晴霜感怀:“太后娘娘心疼嫔妾,嫔妾心里都知道,只是当时实在是气得狠了些,也没有想那么多,才做出这么没脑子的事情,还请太后娘娘切勿为了嫔妾的无知而气坏了身体。”

“这等没脑子的事情,还值得哀家生气!”傅太后道,面上终于和缓下来,“掖庭狱那里怎么说!”

冷晴霜低头:“回太后娘娘的话,嫔妾不知道。”见傅太后有些疑惑,她慢慢说,“那夜皇上将她们一气儿全部关进牢里,嫔妾实在是吓到了,事后也不敢打听,生怕万一……好歹鄢姐姐和嫔妾也是有情分的,以蕊也是伺候了嫔妾一段时间的……”

“有胆子惩治,却没胆子收拾烂摊子!”傅太后的气急终于崩了,忍不住摇头,“真是个……”叹了两声,叫来翘言,“你来说说!”

翘言抿抿嘴:“是!”组织了下语言,“鄢小主当日晚上便招了,原来是她气不过自己哑了不能说话,再不得圣心,又眼红冷小主的荣宠,才设计陷害冷小主。但又怕东窗事发,所以她就挑唆了顾小主跟着一道来陷害冷小主,借了顾小主的人,这样万一出了事,就可以把责任全部推卸到顾小主身上去,也因此而许了樱桃全家的富贵。千算万算,没料到樱桃会如此信赖冷小主身边的宫女,全都告诉了,而那个叫以蕊的偏偏受不住刑,把这一切全都招了。没奈何,只得认罪。”说完,矮身又道,“任妃娘娘特特交待奴才,此事已经水落石出,不必太后娘娘操心了。若是冷贵嫔小主心有余悸,不妨试一试新贡上来的明心茶,最是安神不过。”

冷晴霜听完脸色已经惨白。

傅太后目光如炬,看了冷晴霜一会才道:“任妃做事向来妥帖,你既已全都听到了,就不必再担惊受怕了。以后出了什么事,只管回禀了任妃去!她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是!”冷晴霜的声音里已有了哭腔。

傅太后道:“哀家适才已经说过,不必再委屈了,你也做错了事,好好想想为何鄢氏会对你下手,而不是对其他人,这样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冷晴霜只道:“嫔妾只是伤心。”

“伤心?”

“嫔妾从前在府里,就只是个不得待见的庶女,自问平凡无奇,人又乏味,不得喜欢是正常的。没想到有幸入宫,又得到皇上的宠爱,嫔妾只当这里是仙界一般,周边的姐妹们妍丽各姿,嫔妾问心无愧诚心待人,却受到了从前从未受到的委屈,嫔妾心里难过。”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在太后面前述说心里头的委屈,傅太后竟也没有恼怒,神态微微有些疲倦,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泼了一些在她的脸上,照耀得肤色白了些,皱纹也清晰了些,老态呈现:“既然入了宫,就要学会在宫里生存,不论别人怎么做,你自个儿心里要有一把算盘,算得清楚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伤心难过嫉妒不甘这些在后宫里最最要不得,你不蠢笨,这其中的道理自己下去琢磨!哀家已累了,你退下吧。”

“是!”冷晴霜似懂非懂,在雪巧洛雯的搀扶下站稳,“多谢太后娘娘赐教,嫔妾先告退了。”

傅太后望了一眼窗外,阳光叫嚣着要透过霞纱闯进来,外面的一切还是那么生机盎然,绿意蓬勃。而这个宫殿里,傅太后心里长长地,慢慢地叹息了一声,这个宫殿一如最初修葺而成时的华丽尊贵,皇帝孝顺,得了什么好的,必定第一时间送到这里来,现在比起初不知道气派了多少。然而金凤在宫殿内壁深深烙下的痕迹,却是那么孤单,那么寂寥。当年她也曾年轻过,比之恰才离开的冷晴霜容貌只会更美绝不会差去多少,也是那样的言笑晏晏,也是那样的风华绝代,也是那样的满怀憧憬。

她正当妙龄时出嫁,大婚当日,八抬大轿,锣鼓震天,浩浩荡荡,怎一个风光可以概括!单从家里到宫里就花了足足两个时辰!街道两边全是艳羡一片的议论声,她在花轿中,盖着艳红的盖头,手指划过盖头上面的一排流苏,内心不无忐忑。那晚皎月如洗,正殿无比奢华,硕大的夜明珠摆满桌案,正当中那对龙凤呈祥的红烛燃烧了整整一晚,他拿着精致的小秤杆揭开了她的红盖头,微笑着和她喝着合卺酒,说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她的娇羞,他的爱慕,在烛火通明的房间更为耀眼。那是她生命中最为幸福的一夜,她与她的爱人交缠一夜,心心念念着说永不离弃。

永不离弃,呵。

最好的年华,最好的爱情,最尊贵的地位。仿佛镜中花,水中月,虽然美好,但不过是触摸不到的虚无。她当时不曾想过,她的夫君不是她一个人的夫君,她这个皇后,也不是代表着一个人的皇后。

不过才三个月,她怀了爱人的骨肉,欣欣地准备孩子的衣物。可堪堪两个月过去,他就不再宠她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手帕交,也是一个明媚倾城的女子。他对那个人温言蜜语,一如对她。她不能吵不能闹,因为她是皇后,一国之母,当母仪天下,心胸宽广。可是,这样隐忍都不行,不过才有孕四个月,就惨遭小产,生生诞下一个成形的胎儿!那个时候,她也是伤心难过的,也是满心的委屈,可是能怎么办,唯有打落了牙生生活着血吞进肚子里,连哭也不能哭,因为没有人会为她拭泪。

翘言端来了一杯茶,软声道:“太后娘娘,喝盏茶吧,这是今年新贡上来的明心茶,有松针,红梅,荷叶等,最是清爽不过,能够安神。”

傅太后睁开眼睛:“哀家的心思,全瞒不过你。你说得对,哀家是应该安神,过去的不用再想。”

翘言笑笑:“奴才第一次看见太后娘娘的时候,也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被其他的宫女太监欺悔,是太后娘娘出手相救,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奴才已经二十四岁了,早就把太后娘娘当做唯一的亲人。亲人的心思,奴才自然是能够懂得的。太后娘娘是因为贵嫔小主被下毒而想到了往事吧?”

傅太后展颜:“哀家最痛恨这些下作手段,可是为了生存,却也不得不用过这些手段。你今日去找任妃,可打听到了鄢氏的最后处置?”

翘言道:“那两名宫女被乱棍打死,鄢小主被赐自尽,皇上恩德,准其尸体入葬妃陵。”

沉默了一会,傅太后才道:“也罢了,给她打扮得光鲜一点去吧,人虽死了,也要些体面。到底是皇家的人。”

“是!”翘言矮了矮身,又道,“太后喜欢冷小主,所以才这样悉心教导她,也好省得她被其他嫔妃小觑了去,可要奴才再提点一二?冷小主似乎并不懂得太后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傅太后用修长的护甲点了点案几,不急不缓道:“不必。这些道理,时日长了,她自然会懂。若是不懂,也会有人教她懂。如今太傅府得势已久,若是对她关照过甚,难免引起其他人的怀疑和嫉妒。尊敬哀家,孝敬哀家是嫔妃们的本分,她也只是现在孝顺,隔着肚皮的心,哀家看不透,便让时间为她说话吧,你不必特意为她做些什么了。”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变得冷静,也恢复了之前的睿智犀利。

翘言意会,应道:“是,奴才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

出了未央宫没多久,冷晴霜已经走得额前满是汗水,膝盖直发软,疼痛难忍。她咬咬下唇,坚持着又走了几步。

可惜宫人背主子不符合礼制,否则雪巧一定二话不说就背起她,没法子,她只能不停地说:“小主,再坚持一会,马上就回去了。”

冷晴霜虚弱地笑笑,宽慰道:“不妨事的。”

又走了不远,忽然传来几个声音——

“嫔妾不是有意冲撞,请长公主息怒。”

“你是个什么东西,小小宫女,敢挡住长公主的路,岂有此理,还不快去自领责罚!”

“嫔妾……嫔妾不是宫女。”

“长公主说你是宫女你就是宫女,怎么,不服气吗?便是到了皇上那里,也是这个话,休要给脸不要脸。”

“海珠,不要说了,本宫还赶着去见皇兄母后,这个宫女既然不懂事,你找人教会她规矩就好,走吧。”

“是,奴才一定会找人教她规矩的,来人,把她拖到暴室去。”

“你们,你们……”

一片慌乱声。而且里面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冷晴霜透过掩映着的花丛看过去,只见一个颇为华贵傲然的女子唇边含着一抹笑意,扶着一个下巴尖尖的婢女袅袅走着,而在她身后,几个侍卫装的男子正拖着一个小嫔妃往暴室去。那个小嫔妃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时日与她有一面之缘的方才人。什么人,胆子这么大,随随便便拿嫔妃开刀!

“升平长公主,以豢养面首出名。”洛雯低声说。

冷晴霜立时了然,原来这就是那个“败坏作风,胡作非为”的升平长公主,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嚣张跋扈!只是这个长公主虽然不规矩,但到底没有做过什么大的错事,傅太后一开始也是勃然大怒,听闻她曾经和傅太后促膝长谈了一晚,不知怎的傅太后就被说服了,现在也只是面子上训训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了。

而现在……一个不得宠到甚至从未侍寝过的嫔妃,想是傅太后也不会多加责备。而皇上和她自幼长大情分极深,必然也不会说什么,只是可怜了方才人了。

冷晴霜扶着雪巧走开几步,又顿足,回转过来,正好升平长公主迎面走来,矮身行礼:“嫔妾见过长公主,长公主万福金安。”

升平长公主勾起嘴角:“你是谁?”

“回长公主的话,嫔妾是流霞阁贵嫔冷氏。”

“流霞阁……”长公主回想了一下,偏过头对海珠说,“可是皇兄的新宠,为她破了祖制的那个?”

海珠道:“应该没错。”

长公主闻言便笑了,多了些暖意:“平身吧,你既然是皇兄的爱妾,服侍皇兄辛苦了,不必对本宫行礼。”

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很是亲切,然而轻视意味也涵盖其中。冷晴霜只假意不懂,微笑着站稳:“嫔妾刚刚从长乐宫回来,途径此处,偶遇长公主,深觉福厚。”

“母后安好?”升平长公主听到长乐宫,立刻生了敬意。

冷晴霜微笑:“太后娘娘福泽深厚,气色红润,行动也很利索。”

不正面评价是好是坏,从侧面举几个例子,便足以说明。长公主这才收了轻视,看着她的目光中多了一份赞赏:“本宫不能常侍母后身边,不在的时候,有劳贵嫔多多照看了。”扫了一眼冷晴霜的膝盖,“贵嫔身体似乎不大好,这样可不行,皇兄康健,你这样如何伺候得好?海珠,回头差了人送冷贵嫔一匣‘碧颜’。”

碧颜算是极好的金创药,碧指意青春美貌,亦可作胭脂用,极其珍贵难得,整个宫中,也只有太后和淑妃有,还有就只是这个长公主了。冷晴霜道了谢,说道:“嫔妾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长公主答应。”

“你说。”

“犯了错的方才人是桂宫的妃嫔,定是嫔妾平日里没有起到领头作用,才惹得长公主心里不快,嫔妾愿意领罚,还望……长公主能把她交给嫔妾来管教。”冷晴霜小心说道。

长公主一挑眉:“哦?原来她是个才人。那就麻烦冷贵嫔教导她了,本宫也省得费心,只盼着冷贵嫔不要辜负本宫的期望。”

“是,嫔妾一定不负所望。”

长公主这才拍了拍海珠,海珠追过去号令放了方才人,领过来谢了恩后才扶着长公主离去。

“多谢贵嫔小主出手相助!”等到长公主走得远了,方才人才道。

冷晴霜问道:“你如何冲撞了长公主?”

方才人道:“嫔妾委实冤枉,只是嫔妾眼拙,没有认出长公主,从她身边经过没有问安,便被扣下来责罚……”这句话讲得真实坦率,冷晴霜只是笑:“我向长公主要了管教你的权利,但你是知礼的人,很多事情不需要我来说。以后眼睛擦亮些,莫要弄混了旁人,否则吃亏的便只能是你自个儿了,我不是每次都是恰好经过相救的。”

方才人道:“是!嫔妾记住了。”

“你回去吧。”冷晴霜转身。

方才人垂首了一会,才追上来:“贵嫔小主,嫔妾有一事要说。”眼睛瞥了两眼洛雯和雪巧。

冷晴霜微笑:“都是自己人,不用避开谁。”

方才人道:“若是长公主赐下碧颜,还望小主勿要使用。嫔妾祖上是学医的,略通些药理,可以调试出与碧颜味道相似的创伤药给小主使用,虽然功效远远不足,但也不会拖延太久。”

“我受了什么伤?”冷晴霜笑问。

方才人道:“根据贵嫔小主刚才的步子,嫔妾可以推断出,贵嫔小主起码直接在地上跪了半个时辰。若是有蒲团隔着,那就是将近一个时辰。如今膝盖恐怕已经严重青肿,半个月之内淤青是褪不去的。”

“你!”雪巧和洛雯一齐疑惑看来。

冷晴霜颌首:“你说得不错,只是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而不信长公主?”长公主说要赐她碧颜的时候,方才人隔得远远地,怎么会知道?

方才人沉默了一会,声音变冷了一些:“贵嫔小主若是不愿意相信嫔妾,大可以亲自试一试涂上碧颜的感觉。横竖嫔妾是揣了坏心思来接近小主的,不信也罢。”

这回连洛雯都皱起了眉。这个人胆子实在是大,竟敢用这种语气说话。

冷晴霜却笑得轻松:“如此,麻烦方才人了。”

方才人眼睛一转,灵动笑道:“小主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