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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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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和自己交往过的男人全看成一本书,彩虹认为这些书大致分成两类:

a可读。

b 不可读。

开完会照例是乘六路公汽,车站在校门右手一条宁静小道。秋天的街落着一地的梧叶,一字排开的商铺没什么生意,小贩们守着琳琅满目的摊子,空空的无人光顾。这大学真是闹市中的别院,城市的纷杂和疲劳在这里一洗而空。彩虹走在路上想,自己的一生也算顺风顺水,从考进大学起就梦想着一辈子留在这里,看青天碧水,看年轻人的脸,住进湖边关烨住的那幢有红色飞檐的博导楼。

遐思间,一辆沃尔沃静悄悄地滑到她的前方停下来。车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看见她,微笑,从容地点了一只烟。硬挺的西装,锥形的领带,料子带着光泽,昂贵的brioni,低调的优雅。彩虹驻足轻笑。

苏东霖喜欢brioni,因为苏东霖喜欢零零七。布鲁斯南主演的詹姆士·邦德,穿了一套又一套的brioni。

虽然不像她母亲那样对时尚敏感,但凡看见漂亮男人,彩虹的利比多指数也变得不稳定。特别是兼具男人和男孩双重气质的苏东霖。他属于那种透明可读、可以预见的男人,开朗、活跃、脾气简单。不像季篁。季篁是惰性气体:孤傲、排他、不与其它物质发生反应。

东霖从不在室内抽烟,因为彩虹不喜欢烟味。但他也戒不了烟,一到开放的空间,顿时就要摸打火机。彩虹喜欢看他侧脸点烟的样子。他的侧面看上去比正面成熟,笑容里含着狡慧。笑意从眼底漾开,一直漾进人的心坎。点上火再转脸和她说话,谈吐中带着丝缕烟气。

氛围就这样产生了。

“hi。”他说。

彩虹下意识地检查自己的衣着。漂亮鲜艳的粉红色风衣,不可谓不大胆前卫。里面是熨贴的灰色裙装,jacob春节降价时李明珠天不亮就排队,为的是能抢到一个s号。毕业后李明珠一直将女儿的形象定位为《东京爱情故事》中赤名莉香那样清纯开朗的日本女生。彩虹的春秋季主打是黑色长袜、毛料短裙外加一件素色的紧身毛衣或浅色暗花带着水晶扣子的亚麻衬衣,外穿粉红色或者花格子的外套。脱了外套她是优雅的仕女,令人尊敬的大学教师,穿上外套她是清纯可爱、一身书卷的女学生。

“东霖,”她抱着一撂书问,“几时回来的?”

“刚到。”

“找我……有事?”

“小七和大头约了我在雪竹斋吃饭,韩清和小玉也去,大家好久没聚了,我想顺路带上你。吃完饭我们去打桌球,旁边有保龄球和咖啡厅,你若不想玩保龄就和韩清聊天吧。”

真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这也是苏东霖的特性。每次出门都有详细的章程,几点到几点,吃饭,几点到几点,k歌;几点到几点,喝酒;几点到几点,回家。一切都是按时的,如果当中出了意外他会马上改章程:“噢这样啊,我们原订计划是……也行,不过下面的安排就改成这样了,我建议把k歌的时间缩短半个小时,喝酒么,就不能尽兴了,大家觉得可以吗?”

谁让他是计算机系的呢。

彩虹听见有韩清,回答得很爽快:“行。”

认识苏东霖是因为郭莉莉。

和魏哲闹翻后过了一年,苏东霖成莉莉的男朋友。那时东霖在计算机系读研究生,是个懵懵懂懂的大男生,专以编恶搞程序出名。他在校模特队表演时看见了莉莉,回家就编了一个小程序,只要是他发给莉莉的邮件,点开之后,必定是一满屏的百合,然后逐字闪出一段来自《此间的少年》的情书:

“你在舞台上你自己的骄傲和美丽中舞蹈,我在你舞台外寂静的黑暗中沉默。我曾愿用尽我有限的时光,就如此凝视、凝视、凝视,直到我随着时间的流水化作雕塑或者尘埃。可是当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片黑暗中的孤独和寂寞时,我拾起那束经年尚未凋谢的百合放在惟一的灯旁。看见这随风飘逝的花瓣么?请在最后一片花瓣零落成灰前看我的眼睛……”

莉莉当然不会为这些小把戏动心。在她的一大排追求者中,苏东霖既没经验又没心眼,真真假假,难以算数。后来听说了他富二代的家世,白眼才变成了青眼。恋爱谈了一个月,在东霖家的party上遇到了东霖的哥哥,成熟而有风度的苏东宇。那时东宇留学甫归,已接手了部分家族产业。苏家上代以建材起家,如今资本丰厚,转做地产和投资,和莉莉的书香名门完全匹配。东霖见大哥有意,退而让贤,嘻嘻哈哈地和莉莉分了手。毕业后莉莉结婚生子,不再谋事,彩虹于是很少在公共场合见到她了。只有一次放学路过一家美容店,碰见了刚从店里出来的莉莉,俨然一副阔太打扮。盘着一头高髻,钻戒闪闪发光。她还是那么美,腰细得好像没生过孩子,只是眼眶凹陷略有惫态,见了彩虹,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进咖啡馆一阵狂聊。末了点起一支香烟幽幽地抽起来,笑着说:“彩虹你看看我,是不是沧桑了?”

彩虹当时正为写论文找工作发愁,心一烦,不由得拍了她一下:“你这叫沧桑?你这叫悠闲好不好?”

莉莉点点烟:“悠闲过分了就是沧桑,我有车有房也有钱,老公对我也不错。就是这里,一直是空的。”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

“你呢?最近忙些什么?”莉莉问。

彩虹想说她的毕业论文是张爱玲小说中的母女关系研究,涉及弗洛依德、拉康、性别、空间及女权主义理论。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她们已经没什么共同语言,何必拿这些专业名词来难她。显得自己炫耀学问,旁人更笑她掉书袋,于是简而化之:“在写毕业论文,想早点毕业。”

莉莉没有细问,又点了一支烟,发起了牢骚:“带孩子真累。”

她开始讲两岁的男孩多么淘气、夜里吃奶从没个准、湿疹长了整整半年、爱看电视不肯睡觉。婆婆忙生意不愿帮忙,老公日日出差,保姆换了又换,没一个放心的。

彩虹在心底叹息,忽然间两个人的生活距离已如此遥远了。

“东霖很喜欢你呢。”莉莉忽然说,“这苏家二少可不糊涂,开了一家软件公司兼作零件,现在越做越大。炒房挣钱比他大哥还厉害。毕竟是理科生,做事专心,又会算数。”

大约结了婚的女人总觉得夫君不够好。苏东宇学的是统计,她竟一字不提。

说到这里彩虹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自己和东霖总是貌合神离。那恶作剧的情书她也有收到,第一次约会,她被妈妈逼着到发厅h油,一身香气地去见东霖,东霖向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只故意涂黑的门牙,她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这男孩何日才能正经?于是一切都当不得真了,到如今连个男朋友也不算。就算真的是,嫁给了他不就等于和莉莉作了妯娌?那可真要头大如斗。

说苏东霖糊涂吧,每次聚会他总记得叫上韩清,因为他知道彩虹对聚会这种场合兴致缺缺,如若无老友相陪,一定不肯奉陪。

在车上苏东霖问:“最近很忙吗?”

“新人么,事事都要积极。带课改卷子,真是从早忙到黑。”

其实也没那么忙,但不这么说,似乎不能解释为什么东霖三番五次地打电话都被她三言两语的打发了。彩虹一想到他,剩女的挫败感全来了。婚姻对女人那么重要么?一辈子不结婚不可以么?她被妈妈逼着见了一个又一个的陌生男人,回来又全要拿出来和苏东霖比。人家是钻石男,她是苦命女,年近五十的妈妈比她还相信灰姑娘:“乖女嗳,你抬抬手、动动脑,苏东霖不是蟑螂,不会自己爬到你屋里来。金龟婿是要钓的呀!瞧瞧你们!交往也有三四年了,换到别人,小孩子都生出来了。远的不说,人家郭莉莉不到一个月就搞定了他的大哥!你呢?到现在连个恋爱的关系还没确立……你情商低是怎么的?笨啊,真是笨!”

想到这些,彩虹的脑中立即闪出妈妈每天爬楼梯的艰难样子,想到爸爸天不亮就出车了,中午就啃两个花卷一袋榨菜。自己虽然工作了,工资也不高,一个月交两千块给家里,家里一文不取,还得替她攒着作嫁妆。给家里换个矮点楼层的房子,五年之内都不可能办到。

为什么人人都想嫁钻石男呢?就因为两个字:方便。

城市里的人想方便太不容易了。方便的代价太大了,你想方便不用每天爬五层楼么?交三十万。你想方便住在市中不用天天等车么?交一百万。你想靠近公园湖边睡梦中都能吸到新鲜空气么?交三百万。你想在闹市有一隅之地清静宽敞远离车马喧哗么?交一千万。

沉思中,彩虹看了一眼正在开车的苏东霖,突然间觉得他全身上下闪闪发光。

汽车在路上熟练地转了一个弯。

彩虹听见苏东霖问道:“上次你说要跟你爸学开车,学好了吗?”

“唉,”彩虹叹了一口气,“我爸没时间教,就学了两次,不过我在这方面有天分,已经能上道了。开车真的很简单。就是泊车难点,我爸再教我几次肯定就没问题了。”

“嗯。可是,你为什么要学车呢?出租车到处都是。有紧急情况你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这是彩虹最尴尬的事。有次何大路夜半长途归来,凌晨三点,车坏在一条偏僻的山路上了。那时正值寒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何大路冻得不行了,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万般无奈,彩虹只得求苏东霖救急。这二少爷倒也爽快,连夜开车带着母女俩去找人,总算把冻得半死的何大路带回家里。李明珠从此就对苏东霖有了无限好感,说这孩子别看他平日吊儿郎当,关键时刻是条好汉。

“我爸身体不好,前些时查出颈椎有问题,有时一条腿突然麻木了。我想……实在不行我搞个第二职业。到明年我开始教课就不用坐班了,有空可以帮我爸开出租,给他顶顶班。”

“不是说你还要读博士吗?”

“那是在职的,我的学习一向没问题。”

“开车的话就挺耽误学习的。”

“耽误不了,我是天才。”

苏东霖转脸看了她一眼,无声息地笑了。

雪竹斋门前有个很大的停车场,苏东霖看了看表,离开饭时间尚早,于是说:“彩虹,还有二十分钟,不如现在我教你泊车?”

“啊?”彩虹吃惊地看着他,指了指车,又指了指自己,“这车很贵吧?万一撞坏了怎么办?”

“撞是需要速度的。泊车不需要速度,所以放心吧,不会撞的。”

彩虹咧嘴笑,摩拳擦掌:“你真相信我?”

“当然。”

“那我可就试了。”

“我先示范一下。”他熟练地将车倒离路面,一边泊车一边说,“接近车位的时候要减速,先把方向盘向车位打一把,让车头微微探入车位,然后迅速向反方向打方向盘,让车头向着背离车位的方向运动。要充分利用道路的宽度尽量使车与道路呈较大的夹角,然后渐渐接近,就像这样,迅速打回方向盘。注意看后视镜,这时车身已在正确的位置上了,再将车慢慢倒入车位。”

她试了几次都倒不进去。总也对不准位置。苏东霖只得下车来指挥。

然后她又试了一次,勉强进得去,不敢冒然往里开了,怕擦到旁边的车子。

“没问题的,距离够了,你大胆往里开吧!”苏东霖在车后一边接电话,一边打手势。

她铆着劲儿往里开,一直半踩着刹车。车头进了车位才发现非字型的车位对面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旁边是银色的凌志,全都崭新如刚出车行。她在心里盘算无论碰到哪一辆,修车费只怕都得以万计。这一紧张,她顺手就换了倒档要退车。脚往下一踩,车子忽地向后一冲,只听见“砰”的一声,一个人倒下了。大惊之中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踩的不是刹车而是油门!

啊!呸!何彩虹,你这猪头!

她停住车不顾一切地冲到车后,看见苏东霖仰面倒地,双手抱着胸,对着天空用力喘气。

他的脸已痛得拧了起来。

“东霖!对不起!你伤在哪儿了?……我撞……撞到你了?”见她惊慌失措,苏东霖还作势要坐起来,彩虹一把按住他,“不不!千万别动!保持这个姿势,我去叫救护车!”

她心急如焚地拨110和120,民警来了,急救车也来了,将痛得脸色惨白的苏东霖抬去急救。

诊断结果是闭合性单处肋骨骨折,伤势不重,亦未触及胸肺,医生说如果呼吸系统不出现并发症,一般五周之后可以痊愈。虽不如彩虹想象的严重,但看见胸膛缠满绷带的苏东霖从急救室里转出来时,她还是又难过又内疚,差点哭出来。

二少就是二少。电话打回去,不到一刻钟,哥哥来了,嫂子来了,秘书来了。再过一个小时,苏东霖被转入四楼vip病房。

东霖的胸口痛,没怎么说话。但彩虹还是老实地向东宇和莉莉解释了事故的来由并不断地为自己的莽撞道歉。

“别往心里去,”东宇很客气地说,“这事儿应当怪我,我为生意的事儿打电话找他,估计他顾着说话没留神。不然凭反应避开一辆车不会有问题。”

“真是很对不起……我会天天过来看他的。”彩虹小声说。

“不必不必,这也不是很重的伤。护士是24小时值班的。”莉莉说,“你学习忙,偶尔有空过来就行了。”

“没关系,这都是我的错,我一定要来陪他的,一直看着他恢复了我才能放心。”

一切安置妥当,苏东宇和郭莉莉又陪着彩虹闲聊了片刻,便告辞了。苏东霖的秘书陈海南留下来替接听所有电话。

彩虹沮丧地坐在床边的沙发上,一抬眼,发现半躺着的苏东霖一直凝视着自己的脸。

她看着他,苦笑,做了一个上吊的手势。

苏东霖从桌边拿出原子笔,在手掌上写了几个字,伸出来给她看:

她扫了一眼,脸蓦地通红。

“彩虹彩虹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这人的话,从来不可当真,病成这样还不忘记戏弄她。

彩虹站起来对秘书说:“陈先生,我先走了,明天再来。有事给我打电话。”

回到家里,彩虹向妈妈汇报了今天的窘事,李明珠听罢一笑,说:“彩虹,你的机会来了。”

“我?我什么机会来了?”

“从明天开始你天天煲一碗汤给东霖送去。我想想看,钱师傅的儿子上个月不也是肋骨骨折么?嗯,咱们先煲个红枣鸽子汤吧,然后猪骨汤、田七汤、鲈鱼汤、鹿筋汤,一样一样地换着来。”

“妈,我不会煲汤——”

“傻瓜,当然是我来煲你去送。不过你得说是你自己煲的。”

“人家有钱不会买么?”

“这叫心意,懂么?外面的汤不干不净,哪个病人敢随便吃?”

“妈,这是不是有点献殷勤之嫌啊?”

“人是你撞伤的。这不叫献殷勤,这叫赔礼道歉。彩虹,这一家子人都看着你呢。他爸他妈你还没见过吧,这时正是你登场的时候。”

“妈我觉得您琼瑶看多了吧?”

“唉,你就是看得太少了。”说罢忍不住啐了她一口,“不长进的东西,该学的不学,不该学的你学个什么女权主义,你要革老公的命是怎的?到现在谈恋爱还要老妈出马。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没用的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