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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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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眼山归来, 彩虹有整整两周没去学校。

一来是因为有点刻意地要回避季篁;二来,季篁帮她改的那篇论文终于有了回音。核心刊物门槛高, 论文发出去好久,都快以为没戏了, 责任编辑才姗姗来迟地发来邮件,表示考虑采用,同时提出五条修改意见。彩虹一向将自己定位为事业型女人,何况此时埋头学术又让她意乱情迷的心有了必要的旁骛。于是乎将自己关进小黑屋奋力改稿七天,发出去又被退回来要求继续修改增加篇幅。去省图书馆查了两天资料,又花了四天润色文字、核对引证,再次寄走后主编电邮过来表示同意接收。

这是她参加工作后的第一篇论文, 而且是被一级刊物上录用, 虽然改了十几遍,改到最后读起来都不像是自己写的了,她觉得很值,因为修改论文本身也是思维脱胎换骨的过程啊。

第三周的周一系里有例会, 她没见到季篁, 也不好意思问。几次从他办公室经过都是大门紧锁。

也许有老师临时请他代课,也许他的母亲已经入院,需要全力照顾……想来想去还是为他担忧。季篁和东霖一样,属于那种凡事计划、十分守时的人,有良好的职业习惯。该到的活动不会没有他,不用到的活动你也别想找着他。这周一例会系里明文规定全体教师必到,而他居然缺席了。

周二下午季篁有课, 一般会提前半小时来办公室备课。彩虹假装去茶水室打水,往他的办公室瞄了一眼,没有动静。不料在楼梯口遇到了与季篁同一教研室的刘沛娟老师,以前教过她马列文论,她便顺口问道:“刘老师,您最近看见季老师了吗?”

“哦,你不知道?他病了。”

“是吗?”彩虹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什么病?”

“急性胃出血,”刘沛娟说,“上周五上课时突然呕血昏倒,送到医院急救了,系主任、书记全都跟去了。”

她的脸一下子白了,仿佛不是他呕血倒是自己的血被抽空了似的,一时间急得眼冒金星。记得有一年李明珠的胸前查出一个肿块,怀疑是乳腺癌,后来才知是良性的。当时彩虹听说了也如当头棒喝,差点虚脱过去。

刘沛娟还在叨叨地往下说:“……听说出血量挺多,好在抢救得快,到底是年轻人,医生说已经没事了。”说罢,又感慨一声,“唉,你们这些单身汉吧,离开父母就不行,饮食完全不讲规律。……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母亲突然去世,悲伤过度——”

她心头大震:“他母亲……去世了?”

“对啊,上上周的事。一直说病重,还说要送到这里来手术,可惜没来得及。中碧那边突然打电话过来,他当天就回去料理后事了。教研组这边因为一个国际研讨会走了两个教授,一直让他代课,又赶上期末考试,不能耽误,后事一完又急着赶回来了。”

彩虹连忙问道:“他现在住在哪家医院?”

“还能是哪家?我们对口的就是人民医院啊。”

她拔腿要走,又被刘沛娟一把拉住:“别急,我还没说完呢。”

她只得停下来。

“季老师辞职了,”刘沛娟说,“这是我刚听说的。工作到这个月底交接,系主任做了他半天的工作也没留住,刚才找我和关老师安排下学期如何顶他的课。”

她一把揪住她,眼睛瞪圆了,一万个不相信:“为什么?”

“不清楚。”意识到她的激动,刘沛娟有点奇怪,“苏少白的学生有几个不怪的?当初c大中文系的徐志东——人家是响当当的正教授——羡慕咱们这里教学条件好研究实力强,挖空心思地要调过来,走了多少门路打点了多少关系陈书记都不点头,偏要北上去抢这个刚毕业的季篁,听说也是费尽口舌抢破脑袋。现在倒好,没干上一年就挂印走人了,理论教研室立即乱了套。你说说看,明年我们组有两个教授要出国访学,课怎么排?说实话当初选他我就有意见——学问是没话说,我也很服气——可是年轻人冲劲大情绪也大,出点事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反不如那些有家有口的中年教师稳妥。科研能力是很重要,但教学任务首先得完成啊!你看当年的贺小刚,那真是才高志大意气风发,大好一个人才,偏偏想不开就这么去了……你说不怪关老师,作为导师她总有点责任吧!不是引导上出了岔子就是思想工作没跟上,如果是我——”

这是刘沛娟最怨念的一件事。当年她和关烨为争当贺小刚的硕导差点打破头,风闻她对贺小刚的论文赞不绝口,出国访学都不忘帮他买最新出版的理论书。高校就是这样,好导师学生抢,好学生导师也抢。

见她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彩虹有些心急,不得不打断:“刘老师,恕我不能久陪。季老师是我的指导老师,我得抓紧时间看看他。”

说罢向她要了病房号,直接打车去了医院。

f大学教员享有本市最好的医保,在这个大学工作,不冲工资不冲奖金不冲住房,就冲这医保这退休待遇也得抢。彩虹径直上三楼住院部,找到季篁的病房,却发现床位空无一人。情急之下抓住一个护士打听,才知他去了活动室。

见到探病的人个个要么拎着一篮子水果,要么拿着一大把鲜花,她这才想起自己急着赶路什么也没买。她犹豫着要不要到楼下小卖部去买点水果,又觉得跟季篁用不着这么客套。

“那里阳光好,有沙发,他喜欢在那里看书。”护士说,“把点滴架也拖过去了。”

长长的走廊充满了消毒水的气味。彩虹对这里有印象是因为她得过一次甲肝,明珠大路都急坏了。医生给她的点滴里用了一种药,不知为什么身体反应很大,彩虹在床上叫难受,明珠就在一旁哭,急得差点把医生给杀了。过了很久她还怀念这段幸福时光,天天能喝上妈妈炖的鲈鱼汤。

活动室不大,也没别的人,电视里空放着新闻。阳光正好晒到窗边的一组绿色沙发,季篁果然坐在那里看书。

两周不见,他的脸瘦得凹了下去,下巴越发尖了,不知为何又剃了个平头,仿佛连上半身也跟着小了一号似的。那衬衣倒还干净,领子上满是折皱,孤零零地露出一个脖子。半折的袖子露出一截手臂,粗壮且布满了伤疤。那是打工时被油溅上的,她曾经轻轻地吻过它们。失去光泽的麦色肌肤有种不健康的黑色,粗糙得像打磨的沙纸。她第一次发现季篁其实很黑——一副矿工出井时的模样,送进煤窑里绝不会被认出来。

她不禁想起《窗外》的最后一章,江雁容去看康南。季篁倒没像康南那样又瘦又脏,又烟又酒,又老又糊涂,但颓唐的样子也是差不多。难道真如琼瑶所说,幻想的爱情要比现实美得多?或许她并不了解季篁,不了解他的身世、家庭,也不了解他的父母兄弟。季篁只是她心中的一个理想,一个灵魂的幻象。或许等她意识到这些,她也会像江雁容那样丧失勇气去直面这个男人的所有真相。也许……她只是不愿意像康南那样泰然地过一种茅屋三间、清茶一盏、与世无争的日子。

那么她的选择是对了,还是错了?

抑或她的身世只是自己用来逃避的借口?

意识到了她的出现,季篁合上书,抬起头。

“嗨。”彩虹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哆嗦,“对不起,这些天在忙一篇论文,刚刚才听到你住院的消息。”

他看了她一眼,眼光莫测,没说话。

“你……好点了吗?”她又说。

“找我有事?”他问。

就这幅硬梆梆冷冰冰有事说事没事滚蛋的腔调把彩虹的一怀愁绪满腔柔情直直打入冷宫。

她只得直奔主题:“听说,你要辞职?”

他点点头。

“为什么?”

他拒绝回答。

“请回答我。”

仍然是沉默。

她向前走了两步,坚定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是因为我吗?为了避开我宁可不要你的前途?”

“因为你?”他哼了一声,“何老师,扪心自问,你有那么强大的影响力吗?”

“那是因为什么?因为你讨厌这个城市?还是因为你不喜欢这个学校?你知道你奋斗了多久、吃了多少苦头才从遥远的矿山来到这发达的都市?事业刚刚起步,只要努力,一切应有尽有!如果伯母在世,她愿意看见你这样自暴自弃吗?”

“就算我自暴自弃,”他的头低下来,阴影压到她的脸上,“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这一切都和我有关系!”

“和你有什么关系?”他反问。

她一下子怔住了,继而哑然。

“我和你有的一切关系都已经结束了,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关系。我的决定与你无关。”他的语气很淡,表情更淡,“请你把我当成一个路人。”

他们之间是一种非常不友好的对峙。

她知道自己拒绝了他,他一向高傲,肯定会介意。但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狭隘,竟然为这个憎恨她。

“ok,你可以恨我。”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和缓下来,“随便你怎么恨都行。但请不要这样冲动,请根据常识行事:你是一个男人,事业是你的根本,这个大学是保障你成功的最佳基地。冲动解决不了问题,后果却是不堪设想!”

“常识?我了解你的常识,”他不动声色地冷笑,“你的常识不过就是安稳和舒适,对吗?”

“这不是我的常识!”她狼狈地说,“我只是……无法选择,我……”

她想说你知道吗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我妈对我有天大的养育之恩我不能就这么违背她的心愿嫁给了你。转念一想这理由不成立啊,天下哪个妈对女儿没有养育之恩?需要分亲生的和非亲生这两类吗?况且她的身世只是猜测,尚无定论,所以她只能选择不提。

“可以了何老师,我们之间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你不可能再伤害到我——”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接着伸出手,用冰凉的手指拧了拧她的脸蛋,几乎是恶意地说,“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吗?”

“我……我……”

那是因为我关心你,我爱你,替你可惜……彩虹在心中绝望地叫道。

“你比别人聪明,有理论武装头脑,其实从本质上说,你和周围你讨厌的那群人没什么两样。你违背了你所提倡的哲学:你不能行动,不能选择,也不敢承担后果,你所谓的常识不过是市俗给你的压力。而这压力,对像你这样一个有理论的人来说,是可以抵抗的。既然你选择放弃,我无话可说。可你不必觉得委屈,更不必跑来告诉我这是无奈之举。没有谁能让你无奈,除了你自己!如果我从小就像你这样相信了无奈,我就没有今天!怎么,你怕我不喜欢你吗?何老师,让我清楚地告诉你:是的,我就是不喜欢你了!”

一瞬间她被激怒了,比激怒更甚的是她被误解的心灵:“哈!你以为你是谁呀?上帝吗?你凭什么批判我?哦,拒绝你就是世俗,接受你就是高尚,你就是道德标准啊?还有,我委屈?我委屈啥了?季篁,我对你仁至义尽、问心无愧!我什么都没要你的,为了帮你妈治病我连我家最贵的东西都偷来给你了。生日那天我妈是做得不对,可我妈是我妈我是我,我已经向你道歉了!我说让你给我一些时间,这是很奢侈的要求吗?你一定要跟我妈堵这口气吗?……我怕你不喜欢我?笑话!你当我是什么了?争宠的妃子?从世俗的角度来说,你有什么让我喜欢的啊?你以为你是崔键吗?你以为我是村里的姑娘叫小芳吗?你以为你拿着吉它吼一嗓子唱个‘一无所有’我就跟你走吗?季篁,本来我很欣赏你,但今天你的表现令我失望。你对我是什么态度我不计较,但你对自己的前程都这么地幼稚和冲动,抱着满腹子才华倒行逆施,就凭这个你干不了什么大事业!”

除了明珠,彩虹从来不怕吵架,从来是伶牙俐齿、越战越勇,上课以问倒老师为乐,一度还是这个校园的最佳辩手。不然出了麻烦关烨也不会让她去挡驾。

“怎么,你恨铁不成钢啊?”他的声音很慢,“我从来不是你心中的那块铁,也炼不成你想要的那块钢。既然一切都已了结就别在我身上浪费心思了。把你过剩的同情心留给山区失学的孩子吧。”

“我妈说得不错,”她真是气大发了,“你果然是心胸狭隘、意气用事!幸亏没跟你在一起,不然早被你洗脑,整成农村小媳妇了!”

“你的脑还用我来洗吗?何老师,不怕你城市小资的阶级身份被无情地暴露了?”

“暴露?暴露又怎么了,你以为多读两本书就能藐视生产资料对上层建筑的决定性?就能解构他人对你的潜意识?这世界不会为你改变,你可以生活在幻想之中,不过请你尊重那些比你更愿意面对现实的人!”

“比如说你,对吗?我就是你的现实,是你需要克服需要面对的那道坎儿,和我在一起除了稀薄的物质冷酷的现实你没享受到别的乐趣,是这样吗?”

她喘了两口气,紧跟着就叫板:“是!就是!”

他一把揪住她,将她的身子拽过来,他们之间,几乎是脸贴着脸。彩虹感到一股寒意,那刀锋般的目光掠过来,在她的心底剜了一个洞,他们之间所有的柔情所有的浪漫顷刻间便从这洞中漏了个一干二净。

“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他说,“专程来骂我的?”

“啪”她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吼道,“你是病糊涂了才这么大脑短路的吧?难怪爱因斯坦说这世上只有两种东西是无限的,一个是茫茫的宇宙,一个是人类的愚蠢!”

他没再听她说下去,将点滴架猛地一拽,也不顾上面吊着的玻璃瓶叮当乱响,大步越过她,卷起一团凌乱的空气,连同他身体里发出的药水气味,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走廊中。

“季篁——”她对着他的背影气急败坏地跺跺脚,“好!你走!你去挖煤!你去种地!你去讨饭!你爱干啥是啥,鬼才懒得关心你!”

从此他们不再交谈,见了面也不打招呼。

这种日子对彩虹来说真是煎熬,两人的关系从其甜如蜜、如胶似膝的热恋期如坐云霄飞车般从巅峰一直滑到谷顶,中间还杂着明珠的骂、大路的长吁短叹、系里老师的看热闹以及韩清的一顿夹杂着悔恨与怨念的情感分析,得出结论是她们姐俩犯了同一个审美错误:季篁风光其表,其实就是个夏丰第二。弄得彩虹看见他就恨,不见他又难受,心里还装着数不清的委屈。

其实这个月她也没正经见过季篁几次,一到例会两人自觉一东一西坐两个角落;期末大考本当由彩虹改卷,她没接到任何通知,问了办公室才知道季篁改完已经交了。她也懒得去置疑理论。一把火窝在心里。除了为导师和师兄打过的那次架,彩虹这一辈子都没跟谁有这么大的仇。

月底,暑期来临之前,季篁真的辞职了。听说书记为了留下他,打电话求苏少白作说客。老师给弟子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也没说通。

彩虹去求关烨,关烨表示已劝过多次,无能为力:“听说他母亲过世对两个弟弟打击很大,他们明年上高二,一直是那个高中最好的学生。季篁担心他们考不上大学,所以想换个工作,离他们的学校近一点,照应起来方便些。”

彩虹表示不解:“高二?那也差不多十七了吧?就不能自己照顾自己啊?”

“说是……其中一个弟弟受的刺激比较大,离家出走了几天,好不易找回来,精神状态不好。他们母子四人相依为命感情很深的。”

情况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彩虹半天没说话,末了问道:“那他究竟去了哪里?总不会待业吧?”

“他去了中碧市煤炭师范学院。”

“什么?”彩虹只觉头皮一炸,“煤炭师范学院?煤炭师范学院有中文系吗?”

“有,这个学院不小而且正在扩建。”

“见鬼!”彩虹忍不住想骂人,“浪费资源!脑子进水了!”

“他说他怀念家乡,愿意为矿区的教育事业添砖加瓦。”关烨说罢,扔给她一把钥匙,“他的办公室空出来了——我趁机向书记说了你的困难,拿着!你梦寐以求的办公室到手了。”

“关老师,您能不能再劝劝他?”她忍不住哀求。

“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的学业吧,”关烨点起了烟,“我要你改的论文呢?废掉了一个贺小刚,废掉了一个季篁,你若也想废掉,看我不先掐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