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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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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无垠的夤夜, 沉沉地堆积在窗外。隆冬时节, 城外万里冰封,室内温暖如春。皇帝素来不喜灯油气息, 只以五星连珠点缀为照明,海珠、夜光珠、真白珠、明月珠、水精珠。架上薰以桂椒, 缀以玫瑰。嗣兹阳景,系晷太阳,嘉彼金生, 廉声以彰。珠光明亮如白昼,照得人眸子隐隐作痛。这场景似曾相识。

同样冰雪铸就的那一日,寒梅香飘满城。怀有身孕的书弦孤落落地独立在殿中央, 满脸惨白,欲言又止, 清泪如雨下。

宫冰玉翡翠般的眸子笑弯了, 甜美而又痛楚。

阿倾, 你不会怪我的, 对不对?

去年今日, 夜澜城血流成河,天街踏尽公卿骨。兵荒马乱之际,生来鬼胎之貌的小小少女自万万人逃亡之中逆流而来,蓬头垢面,舌敝唇枯, 蜷缩在自己的身侧, 像是一只害怕遭人丢弃的小猫。

阿倾, 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即便示弱至此,经年的诡谲血腥早已深入骨髓,让她成为了某种神厌鬼弃的东西。

世人或许会称之为怪物。

披着人皮的小怪物。她一个人的小怪物。

为了保护她,才成为了怪物。

但小怪物也会害怕。小怪物也曾埋在她的膝上,任蛊与毒与恐惧穿透四肢百骸,痛得动弹不得,为了惶惶不可知的将来而瑟瑟发抖。

昨日后会无期,明日不可想象。她为她采过的花,因她绽开的笑,如今都无法拾回,无法祭奠。没有衣冠冢,没有墓志铭。因为她所珍爱的一切早已遗落于深渊。

在许多年以前,在被绝望吞噬以前,在此生第一滴泪以前。

在小怪物的那颗心还鲜活跳动以前。

……阿倾,阿倾。

……叔,叔。

“师兄。”

皇帝自熠熠生辉的明月珠移开视线,淡淡道:“师妹深夜入宫觐见,有何要事来报么?”

凤春山道:“我一时鲁莽,铸下大错,请师兄责罚。”

皇帝道:“什么大错,说来听一听。”

凤春山道:“我杀了巫祝炜。”

皇帝问道:“何时何地?”

凤春山道:“此时此地。”

她虽然对巫即紫炁字句笃定,其实内心也有几分忐忑。她与擅长左右逢源的凤欢兜不同,并不靠察言观色长袖善舞而活——在铁与血之间本能地判断善意与恶意,仅此而已。

可她的这种本能,在皇帝面前一向不怎么好使。

凤春山觑着皇帝的脸色,看不出任何喜怒。如宫冰玉所言,那张脸就是瓷做的,天塌下来也不见变一点颜色。哪怕父首枭悬母躯分裂,江山陆沉家国沦亡,依旧骨清神佚,气静情疏。

不了解的人或许会认为这是麒麟之性,连她也一度错将皇帝奉为守成之君。但是一旦真的望入那双漆黑眼底,就会明白这臆想何等荒谬。

皇帝果真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道:“为什么?”

凤春山道:“我与他聊了些旧事。他侮辱家母,我很不高兴。”

皇帝道:“你每次都是这样,自顾自地把事情做了,再来和我禀告一声。劫掠方棫是如此,杀巫祝炜也是如此,你还有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凤春山道:“我没有将师兄放在眼里,而是无时无刻不将师兄放在心里。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为国征战四方,涉履霜雪,兼行晨夜,皇基克构,元勋以融。”

皇帝微笑道:“师妹,你我之间何必这么虚伪。其实你若是不动手,我早晚也会杀了他。”

这一笑云淡风轻,透出的凶戾之气却寒彻骨髓。

凤春山略略一怔。宫冰玉的话音回荡在耳畔。

……还有她那个弟弟巫祝炜,不长眼睛的东西,居然敢来调戏我,还对着阿倾大放厥词……

但皇帝何等心性,决计不至于因为这种微末小事而心生杀意。唯一的可能只指向一个人——

凤春山心中暗念道:“莫不是那废物胆大包天,还曾招惹了沉玉公主?”

废王起事,祸乱宫廷,沉玉公主一度流落民间,百灵族人收容之。此刻她生死未卜,皇帝悲恸难抑,竟做出惊天之为。大肆搜罗百灵族人,不论男女老少,不论青红皂白,一律掠来,收押下狱,倘若沉玉公主不测,便要以之阖族为其殉葬。

儊月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过残忍人殉之行。天下诸国,也唯有池台、巫咸此二国仍留有此从死酷俗。即便是池台,妃夫人以下无子、年少有父母者亦可遣归,更罔论不过芸芸民人。一时间四海衔疑,民怀嗟怨。

皇帝却分毫不顾过往贤名,置若罔闻,一意孤行。

这些思绪在凤春山脑中飞速掠过,她谦卑垂首,道:“师兄既然这样想,那我提前一步动手,也不能算是错了,是不是?”

皇帝道:“非但是错,我还得嘉奖你才是。”

凤春山弯起眉眼,道:“师兄先前问我,是否喜欢巫咸。我答,我心生向往久矣。此向往之心,自我豆蔻之年,每日愈炽,今日尤盛。恨不能立即生有千足,踏上云月归处。”

皇帝道:“你想如何前往?”

凤春山道:“巫祝融不日寿诞,我身不才,愿出使巫咸,为他献上一份大礼。”

她一脸安分守常,十分规训温顺,说出的话却全然不是这样。

“他的爱子……我必会完璧归之,保他满意。”

皇帝道:“你将巫祝炜送回巫咸,之后又待如何?”

凤春山道:“巫祝炆不是眼巴巴地指望入宫为妃么?我一向古道热肠,乐于助人,自然有意帮她一臂之力。寿诞结束后,我想亲自护送她来夜澜。”她笑靥明媚可掬,“当然,若是师兄真的不想要她,我也有别的法子。”

皇帝道:“师妹,你这是让我辜负美人恩重啊。”

凤春山道:“师兄难道舍不得她?”

皇帝道:“废王起事,虽是因他狼子野心,为枭为獍,但倘若君父无金玦衣厖之嫌,储贰无黄臺瓜蔓之恐,他也绝不会走到这一步。如今天下方定,兵凋民劳,百姓空虚,万事百废待兴,师妹,我们不可再旁生嫌隙,互生猜疑,使亲痛仇快。”

凤春山道:“师兄训诫极是。至于巫咸——”

皇帝道:“卿可自取。”

***

诸事尘埃落定。涂歌里抃,满街邑诵,正是太平时候,看不出曾经道殣想望槥车相属。城墙上铺满了白雪,凤春山立于残阳之中,略一昂首,有一二碎屑随风而落。

上一回目见这道城门,风雪欲下危楼。尸骨堆垒如山,宛若不成形的京观。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凤欢兜察觉了她的出神,低声问道:“姊姊,怎么了?”

凤春山摆首,道:“无事。”

无事。无妨。无碍。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是黄昏,落日最为多娇。好时光,一去不复返。

凤欢兜问道:“真的无事?”

凤春山看着凤欢兜略显单薄的衣着,若无其事地改换了话题,道:“兜兜,夜澜到底不是平西,外头天寒地冻的,你别出来了,赶紧回车上。”

凤欢兜吸了一吸鼻子,隔着厚重面纱望不见五官形貌,传来的声音也有些不真切,道:“就出来这么一小会,我身子骨好着呢。”

凤春山眼底笑意沉沉,道:“此番我随你一并回平西复命,但是……”身后脚步声传来,她话音一顿,回首望去。

“威武将军。”

凤别缓缓踱步而来,向她略一颔首,又看向了凤欢兜,道:“世女,我有几句话欲与平西将军,可否避让一会?”

凤欢兜低低一笑,道:“堂兄说这话可就生分了。”她捏了一捏凤春山的衣角,虽容貌尽毁,但身姿窈窕,仪态轻盈,依旧步步生莲,“姊姊,我回车上等你。”

凤春山目送她施施然回车,又将目光流转至凤别,道:“许久不见,威武将军似乎憔悴了些。”

凤别缓缓道:“我少时卓荦,初读《诗》,至‘击鼓其镗,踊跃用兵’‘羔裘豹饰,孔武有力’,只觉热血沸腾,惊叹不已。大丈夫在世当如是,会为国灭贼以取功名,安能区区专事笔砚?从戎守疆,鞠躬尽瘁而已。”

凤春山道:“堂兄威武将军之称,实至名归。”

他幼时立凌云之志,大好年华军功煊赫,谕旨赐婚傅渊亭之妹,又因凤鸣沉疴,用事炽甚,平西无人胆敢直面锋芒。

但是偏偏有了眼前人。

凤别微微绷紧了嘴角,道:“我此行去向平西,是有一事需向殿下请罪。”

凤春山道:“堂兄在穆南与平西之间千里奔波,实在辛苦。”

她神情平静,着实看不出真实想法。凤别深吸了一口气,垂首道:“她是我的妻子。”

圭角岸然的冷庙凤王低头,这场景可不多见。凤春山拖长了调子,道:“所以?”

凤别艰难道:“她处世荒唐,不堪大用,也非一日之事。倘若当真铸成……大错,我轻忽内宅,也应当一并分担罪责。”

凤春山没有说话,微微歪着头,神态里甚至有些懵懂的鬻子气,凤别却因为这个近乎孩童的眼神而脊背发寒。

“……我已经失去了阿莽,不能再失去她了。”

凤春山沉吟良久,道:“我知道了。”

凤别略松了口气,道:“还有一事,我需回禀殿下。是关于世女之……”

“郎君。”

披拂鹤麾的女子姗姗而来。她生得很平常,眉目单薄,皮肤算得上白,但这种白又很普通,不如流云温柔,不似水光清润,纤弱又冷淡,像一张薄薄的书笺,稍不留意就会淹没在人海之中。

凤别皱起眉头,道:“你怎么……”

凤春山唤道:“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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