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当局者迷】
咬紧牙关，撑着一口气爬起来拉开房门，代田千绘左手死抠着侧腹踉踉跄跄在走廊奔跑。
脚步错乱，全身喷汗，发丝贴上脸颊，身边经过的每一扇门都极其相似，每一块挡雨板连纹路都相同。在昏暗的走廊里伴着狂风暴雨，这条路如此漫长，似乎永远都不会到达，永远都不会。
不会找到想要找的人。
知道想要找的人，却找不到人，然后对现在的自己倍感懊丧。走廊似乎抽象成了一条不存在于现实的概念性通路，暗示着自己的未来终究是无果而终。
不要。
住手！
我曾经看到的你，发泄似的使用着暴力的你，耐心陪我在街上闲逛的你，如果这一切都是照喜名的圈套也就算了；如果不是的话……
——谢谢你。
——平和岛先生！！！
一头撞上去使出吃奶的劲儿向后拉，身高只有男人胸口那么高的少女在那一刻终于不是因为疼痛而哭泣。
因情感的发泄而开始大哭。
谢谢你。可是。
我已经，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
呐，我们两个，死一个吧。
——就我了，好不好？
…………
身体忽然被微微地摇晃着将少女的意识脱出，迷迷糊糊地重新聚焦视线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在梦中。被打昏过去的雪野正静静躺在被中看着女儿歪着头的睡脸。
“清醒了吧？”雪野问。
“唔。”千绘本能地往后坐了坐。方才医生走后她一直陪在旁边，坐着坐着意识逐渐模糊睡着了，但现在不是表现什么“女儿一直陪护父亲”的好时候。
看来她的生物钟，还真的被调整成正常人的标准了。
“梦见了什么惊心动魄的剧情构思了吗？在说‘我们两个，死一个吧’呢。”雪野摸到手边的眼镜戴上，捂着晕乎乎的脑袋想要坐起。
千绘心惊，干坐着也不回答。
……我们两个，死一个吧。
我刚才都说了什么话被他听到了啊！！！
内心狂捶地的少女拿出手机敲击键盘，见状，雪野无力地笑：“真的啊。”
千绘带着疑问眼神抬头看他一眼。雪野指着手机说：“爸爸我啊，被狠狠教训了一顿呢——被平和岛静雄先生。”
【早就知道了。你究竟说了什么才会挨打啊。】
雪野尴尬地避而不谈，“比起我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比较重要。”
【不要绕开话题。】
“嗯，对，就是男人之间的话题，你别问了。”雪野果然不会撒谎，千绘一看他的表情就发现了，但懒得再问。【啊，那算了。】
【对家里人说是我去卫生间不小心撞到你你才撞碎了挡雨板，知道什么意思吧。】
雪野立刻会意，“嗯，我知道了。”
“你确实很关心平和岛先生啊。”他语气有点心酸。“爸爸也不是要干涉你……只是，你最好……嗯……任何时候都别忘了保护自己。”
挑起眉毛冷冷看着雪野，千绘低头打字：【既然不肯告诉我和平和岛静雄发生了什么，那我问你一句，他刚才不是来杀你的吧？】
“呀那倒不至于……”
【虽然与你毫无关系，但池袋有几个人正在算计我似的，与照喜名有关也说不定。如果不想再被卷进破事儿里，就离他远点。】
爸爸一下子就笑了，他双手扶住女儿的肩膀，“那个……虽然我挺感动女儿在保护老爸，不过这话到底是说到哪儿去了啊……咱们俩根本就说的不是一个话题吧。”
结果被千绘往后一缩，躲开了。他立刻变得非常尴尬，顿了半天，深吸一口气：“呐……千绘，六年了，父女俩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他决定不绕了。
千绘本能地颤抖着。
……什么啊。
要，要互相面对了么……
在刚被平和岛先生打完之后！？
“……不，不要！”“平和岛静雄，这人本质不坏，和照喜名不会有什么私交。”
“…………啊？”
千绘皱着眉头。
“你是想问我一个蠢蛋科学狂人整天只顾着做实验怎么能看得出吧？我看得出哦，”雪野眨眨眼睛，“你以为你爸爸从奶奶那里遗传了什么？”
少女情不自禁地瞪大眼睛。
识人的眼力……
与爷爷的绝顶聪明相得益彰，奶奶认定的人才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她发现的人都是璞玉，只要稍加雕琢就会大放异彩；她做出的商业决定也总有一天会带来效益，这就是为什么她能带领代田家进入快速发展期。
“那我……”
她甚至忘记用手机打字，直接说了出来。
雪野向前靠近千绘，总算摸到了她的头。“流着我的血的女儿代田千绘，不可能没有意识到吧？只是你不愿意承认，”他温柔地笑，“虽然没能像父亲那么高智商让千绘吃了很多苦，但是我和奶奶都看得出，千绘绝不是普通标准中的‘笨孩子’哦。”
“十五年前第一次要你在外人面前致辞的样子，和你现在致辞的样子，只要想想其中的变化就明白了。如果真的是笨孩子，奶奶不管怎么打也不会脱胎换骨的。”
“——所以如果你想继承代田家，就一定能做好；如果不想继承，谁也拦不住已经有工作的你，不是吗？”
千绘低下头陷入沉思。
我……想做就一定能做好？
那么我……为了不让妈妈挨打，憋着一口气拼命到现在算什么啊！？
简直就是……简直就是一团糟啊！！
她一把推开雪野站了起来。“别开玩笑了！！那我为什么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被打啊！！！我为什么会被同学，被亲戚排挤，被奶奶看不起啊！！！”
“千绘，你是个写东西的，你反过来想想，如果不是看出你的潜力，谁会拖着七老八十的身子费劲去打你让你成长啊。要问原因的话，她是下意识地拿你的智商跟我和照喜名比较了。”
“而你，则是把你的病和你本身弄混了。”
雪野的语气变得严肃且悲哀。
“奶奶，亲戚，同学，邻居，他们因为你的病害怕你，看不起你，这是事实。但即便如此，你也靠着自己的努力生活得很好，这不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报复吗。既然你的病无法改变，就去接受，你一直以来不都接受着它吗？”
不对，爸爸，我没有接受它。
我做不到和它握手言和，发病后还能快乐地生活。
应该说，从来就没有快乐地生活过吧。
我是在根据妈妈的指示，消极地与之共存，只是没有人知道罢了。
就比如现在，我放弃了挣扎，打算择日赴死的事情，是我消极到到最后的必然结果。
千绘抬手盖住眼帘。
“啊，说远了，至于平和岛静雄，爸爸找他，是因为在意他的工作会不会伤害千绘，明明是个不错的家伙却做着这样的工作，还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结果嘛……哈哈，”雪野惭愧地挠挠头，“还真的被他戳中所有痛处了。”
“女儿干什么吃什么玩什么，有什么喜好有什么习惯，我真是一点都不了解呢……”
“……不，别说了……”
她很困扰地抱住脑袋。
——小千绘，妈妈求你，别去恨奶奶，好不好？
我和奶奶都看得出，千绘绝不是普通标准中的‘笨孩子’哦。
如果相信妈妈和爸爸的话，便没法再恨奶奶，得到这个结论的那一瞬间，她像是站在碎开的冰面上，失去了所有的立足点，整个人掉进了冰冷的湖中，就此淹死。
所有想法搅成一团的感觉，脑浆冻住的感觉，快要有什么东西从耳朵里流出来的感觉。
自己的眼睛看见的事情。奶奶，妈妈，爸爸，照喜名，平和岛静雄，又或是别人。
母亲告诉自己的事情。
父亲告诉自己的事情。
所有的，
所有的想法，
混乱值达到max。
缠在一起。
逃不掉了。
逃不掉了！
已经，已经不知道该相信谁说的话了，还是该相信自己的眼睛，到最后，演变成什么都不想相信了。
对了！
有办法了！
还有一个人可以相信！
那唯一的人，和自己站在同一立场，恨着代田家的人！
只要去找他便可以证明爸爸和妈妈的话，那样即便是自己以前看到的东西都是错的也可以接受。
少女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救命稻草。
假若反之，则是死。
在延续着所谓“爱”或“死”之前，先因为失去了可以憎恨的对象而变得空虚。就像某个叫做佐助的弟弟终于杀掉了叫做鼬的哥哥一般，很久以前，他的老师就说过，“即使复仇成功了，留下的，也只有空虚”。*
代田雪野先让千绘回房睡觉，然后，因为不敢睡，又点上一支烟，扶着脑袋坐到卫生间门口。
呐，夏惠。
太过狡猾的我，将所有责任推给千绘不算，还让她更加混乱了。而她说的什么照喜名有关的事情，我却一点都不想管。
千绘在保护我，而我却躲在她身后享受着。
平和岛静雄说得对，我真不是东西啊。
几小时后。
早上六点是全家规定好的起床时间，这一点即便是以前昼伏夜出的千绘也绝不可以违反。一到点就会有仆人打着烧火棍满走廊吆喝起床，任何棉被和枕头都无法阻挡噪音。平和岛静雄起床后刚一拉开门，就看见佛像一般坐在门口的代田家大儿子代田雪野背着自己朝外发呆。
想着不是打傻了吧稍微搭个讪，雪野转过来一脸没事的样子，“早。”
“呃，早。”
静雄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雪野左右看看其他人都还没出来，招招手要静雄凑耳朵过来。
“昨晚是千绘不小心撞到我我才一头撞碎挡雨板，知道吗。”
“诶？”
他眨眨眼睛，“知道了？”
“啊，啊……”静雄点点头，想起汤姆的推论要想报复你，就算你是平和岛静雄也活不成吧，“对不起。”
“不，我想想觉得你说的挺对的。虽然我真的对你的工作在意得不行。”雪野拍拍静雄，“啊，千绘过来了。给你一条忠告吧，123中快选一个数。”
“选一个？”
“快点！薛定谔的猫！*”雪野有些着急。
“那就2.”静雄也莫名地跟着心急了。
“哼，”雪野笑着给他看打好的三条自发自收邮件的第二条。
【作为男人的忠告：保护她。】
保，护，她。
静雄刚要说什么，雪野已经转过身去向千绘打招呼了。“还没吃早饭呢吧，一副要出门的样子，去哪儿？”
少女看了看父亲，又看看静雄，低下头，“东街。”
“啊啊，去那儿是吧，”雪野下意识地拉住静雄的领子往前拉，“你其实没法接受我昨晚对你说的话吧？让师傅看了他，你再想想我说的话，就知道我有没有撒谎了。”
“诶！？”
千绘露出了不愿意的神色。
“而且四叔家住在东街吧，你一个人去不怕被他家孩子欺负吗？”
“……”
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千绘向静雄一点头。雪野回头看着他，带着郑重的表情。
他在说，“保护她”吗。
是拜托我保护代田千绘吗。
这样容易伤害周围人的我，也有保护别人的资格吗？这样威胁她性命的我，也有保护她的资格吗？
……只要试图和他人建立一点点联系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无法控制的暴力所左右，破坏一切的我，也可以吗？
不行的吧。只是因为她爸爸不知道我是个怎样的存在才……
刚想拒绝的静雄抬起头，对上千绘的眼神。
那是，在长久的时间中，明知道平和岛静雄有着无法控制的暴力，却仍然愿意与他同行的眼神。
即使生活已经被各种事情毁得破烂不堪，被自己的暴力之血的血缘折磨得快要崩溃，也从没有埋怨过他一句的女孩，所特有的眼神。
【作为男人的忠告：保护她。】
切，知道了啦。
他戴上了墨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