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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山中岁月之赠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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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霁往澡盆内倒进最后一桶热水, 再撒入一捆菖蒲和艾草,草本清香在氤氲水汽里开枝散叶, 为烦躁的人心撑起一片荫凉。

他看看坐在不远处的商荣,从他开始忙活到现在, 这人仿佛老僧入定,坐姿没有一点变化。大约一个时辰前,他们在渡口遭百姓围攻,每个人都被劈头盖面扔了无数烂菜烂泥,商荣素爱洁净,任何时候都把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这次却像五感失灵, 对满身脏臭无动于衷, 不是赵霁拉着他到伙房后的小天井来洗澡,他或许会这样邋里邋遢地整夜发呆。

一定是被刚才的失败打击到了。

赵霁对商荣知根知底,初次见他遭遇此种挫败。他这个小师父聪明机智又果敢,负才傲物的习性常令他不快, 也曾巴望他吃个大亏, 狠狠挫一挫锐气。

今天商荣着实跌了大跟头,按理说赵霁该如愿以偿了,可欢喜并未光顾,反倒是沮丧不请自来,这恐怕是商荣传染的,他俩的情绪是一根琴弦的两端,高低起伏都在一个节奏, 后来赵霁才知道这感觉叫“心曲相通”。

“水好了,快过来洗澡吧。”

催促无效,他上前拉扯,将那难得扭捏的人拽到澡盆前,按住肩膀坐到小板凳上。

“都脏成叫花子了,我都受不了,你怎么还能忍?我先帮你洗洗头发。”

他解开商荣的发带,见他没有反抗,接着解他的衣衫裤子,把他从那身污秽不堪的衣物里剥出来,先舀了一瓢清水仔细冲刷附着在肌肤发丝间的污垢,再用无患子的汁液搓洗头发。

十指在头皮上轻轻搓揉,带有按摩功效的手法令人情绪松弛,商荣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像死水中掀起的一朵微澜。

“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太骄傲了?”

“嗯?”

“把自己想得太高明,把别人看得太愚蠢,所以才有这样的下场。”

低落的语调,消沉的语气,这是赵霁第一次看到小师父露出疲态,他那不知倦怠的光芒消失了,像被云雾遮挡的太阳,有气无力。

要报往日的口舌之仇,此时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赵霁绝无半分泄愤的念头,只想驱散雾霾,唤回光亮。

“别这么自责嘛,你又没做错,比起谨慎的懦夫,我更喜欢你这样敢想敢干的人,而且我们也不是完全失败,起码把羊胜的狐狸尾巴揪出来了,明白人会认真思考的。”

他将湿发仔细梳理顺畅,舀起满满一瓢水,提醒他:“眼睛闭上,我要冲水了。”

商荣脖子微微后仰,让涓涓热水流向脑后。

赵霁从高处下望,见他浓密的睫毛如同两把乌黑的小扇子,坠着几粒晶莹的水珠。

“可我太对不起龙兴寺了,广济大师那么信任我,我却害他名誉扫地,师父要是知道我闯出这么大的祸,肯定会气坏的。”

“没事,广济大师又没责怪你,我们只要在太师父收到消息前打垮羊胜就能反败为胜,有句话叫知耻后勇,就不信我们整不死那大坏蛋。”

赵霁细心替他冲洗,满把的发丝柔柔躺在手中,光滑细腻犹如丝束,那触感和掌心无比贴合,他洗得爱不释手,要知道平时可没机会尽情抚玩这把青丝。

商荣没发觉他在调皮,暗自感谢他的勉励,被扯痛发根也悄悄忍着,重振旗鼓的决心已初具规模,把那些挡道的残渣当做牢骚发泄出来。

“想想还是好可惜……”

“可惜啥?”

“浪费了几十斤麦芽糖却没能彻底破案……”

“这种时候你还抠门。”

赵霁捧腹而笑,商荣绵绵闷闷的口气近似撒娇,活像一只掉了羽毛,怏怏赖在人家屋檐下的鹭鸶,他没想到会听他用这么可爱的腔调说话,忘形地从后方揪住他的两腮。

“这么小气以后会被老婆怨恨的。”

他突破了商荣忍耐的极限,也被拧住面颊,和他开玩笑的轻柔不同,商荣的手劲代表认真发火。

“你这小子,怎么就弄不懂‘分寸’两个字?”

随着赵霁连声惨叫,盘踞在商荣胸口的闷气一扫而尽,他拿起水瓢痛快冲洗完身体,将自己擦过的布巾扔给赵霁,老生常谈地警告:“洗干净才准走,不然今晚不许睡床。”

赵霁捂住肿痛的右脸,后悔不该同情这个恶霸,他就是头喂不饱的白眼狼,将自己的好心当做驴肝肺予取予求,吃饱就翻脸,抹嘴不认人。

绝对没有女人能接受这样的人做丈夫,假如今后找不到能干的媒婆,他铁定打一辈子光棍!

想到这里赵霁阵阵窃喜,也许,是幸灾乐祸吧。

晚上广济来客房探望,商荣羞于面对寺内僧众,已和赵霁商定明早去别处落脚,正好借机向老和尚辞行。

广济问:“二位少侠准备回蜀地么?”

商荣用力摇头:“不,没查到羊胜的犯罪证据前我们不会离开襄阳,”

“那为何要走?”

“这个……”

广济看穿他的心思,和颜安慰:“商少侠如果是在为渡口的事介怀,那么大可不必,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事是我们共同执行的,风险也应由众人一起承担,怎么能归责到你一个人身上?”

他的宽宏大量更令商荣愧疚,赧颜自责道:“都怪我自以为是,带坏了您和龙兴寺的名声,这下羊胜那帮人更有理由抹黑佛门了,寺里的师父长老们多半会埋怨我吧。”

广济笑道:“少侠多心了,诗云‘草色人心相与闲,是非名利有无间’,学佛之人心如平湖,不受外物所扰,得不忧,失不惧。若有人因你今时的作为心生怨责,那只能说明他修行不够,放不下七情六欲,绝非你的过错。”

商荣抱愧无语,旁边赵霁感佩道:“大师的心胸真没的说,将来修成正果,还请提拔提拔我们。”

无知戏言惹来商荣训斥,广济笑劝住,趁势点化:“商少侠,吃一堑长一智,你可从这件事上悟出什么?”

商荣闻弦歌而知雅意,忙躬身请求:“还望大师指点。”

广济合十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失误通常错在对人心的考量。人心似海,包罗万象变化无穷,即便是自己的心也难以把握。有些道理,不遇事发可以信誓旦旦,一旦事到临头,做出的选择或许截然不同。就像今天渡口上围攻我们的百姓,他们并非不知王材羊胜有嫌疑,最后却不加判断,随心而动,可见心念是阻止人们观察事情真相的最大迷障。”

这些话商荣以前听过,少林寺有种流传于世的拳法叫做“降魔伏虎拳”,以《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做为开篇心法,他幼年时曾习练此拳,将《心经》背得烂熟,大概了解其中义理。

“大师说的心念,可是指‘我执’?我们的身是色蕴,心是受、想、行、识,凭心观察只见五蕴,而在五蕴当中常有魔障,一切烦恼都由我执而生,是以要断烦恼,先去我执。”

广济欢喜赞叹:“少侠知道这层意思,足见是有缘法的。我执是世间一切魔障的根源,故而佛教化众生‘空心离蕴’,断绝贪、嗔、痴、慢、疑,离言说相,离名自相,离心缘相,便再不会为假相所惑了。”

两个少年听得似懂非懂,尚未感觉老和尚的话有多深刻,等到数年后他们历经情念魔障,尝尽“我执”之苦,方知这番教导弥足珍贵。

广济开示后又各自赠送他们一把宝剑,这两把剑都长约三尺,鞘身镶嵌七宝,精致非常,一把圆柄的剑身上刻“相思”两个篆字,另一把方柄的刻着“灵犀”二字,瞧着都是年代久远的古物。

广济次第抽出双剑分别交与二人,只见寒辉流溢,滟光袭人,两支剑同时发出金色的奇彩,将烛火逼得暗淡下去。

玄真派有个延续数百年的传统,门下先辈去世后都会折剑殉葬,断剑被后人安放在峨眉山北麓的石洞中,名曰剑冢。经世代积累,已逾千支。商荣赵霁曾在剑冢里看过许多光鉴毛发,饮血不污的宝剑,但似乎都不如眼前这两把光凝?鹈,锋耀芙蓉,一时喜不自禁,又都不敢轻易收纳如此贵重的礼物。

广济说:“这两把剑在蔽寺保存百年,谁都说不清它们的具体来历,只知道是前朝一位侠士布施在这里的。双剑本为一对,分开时并无异象,靠近到百步以内就会同时焕出金光,确是世所罕见的奇珍啊。”

商荣忙说:“既是这么名贵的宝物,我二人岂敢受收。”

当下命赵霁归还宝剑。

广济笑道:“少侠有所不知,老衲赠送双剑不止是答谢昨日的护寺之恩,也是为了了却一桩心事,这件事恰好与玄真派有关。”

时间回溯到十七年前,那年梵天教一个嗜血狂魔在荆襄一带作恶,广济带领座下武僧前往缉拿,双方在汉水上鏖战,龙兴寺竟无一能敌,眼看要一并丧命贼手,一艘客船逆江而上,正好经过厮杀现场。

那船上坐着一对少年男女,都生得眉目若画,出尘若仙,那少女目睹战况,拔剑跃出客船,三剑后即将贼人斩首,全了僧众性命。

广济为答谢救命之恩,将二人迎至龙兴寺款待,主动献出“相思”、“灵犀”二剑,分赠这对男女。

谁知二人持剑后,平日光灿夺目的双剑霎时黯淡无芒,色泽变得与废铁相似。广济想起传说,悔意顿生,恳请收回双剑,改赠别的礼物。

少女询问缘由,出家人不打诳语,只得实言相告。原来这对宝剑能与持剑者通感,若是双方互珍互重,就能使剑大放异彩。反之,假如是两个势不两立的仇敌握剑,剑则会随之失辉,他二人显然不适合做双剑的主人,留之无用,也使宝剑受屈。

少女与少年相处亲密,女的称“义兄”,男的唤“贤妹”,听口气像对金兰兄妹,闻知此言怎不恼怒。少女当场大骂广济,说他用些村话诅咒他们,丢弃双剑,拉着那少年去了,临走时还纵火烧毁前殿,寺门口的四尊护法天王像也被她砸得稀烂。

赵霁嗔道:“这女的脾气太暴躁了,这等泼妇谁敢招惹,我见了她准会躲得远远的。”

广济叹气:“却也怪不得她,是老衲行事莽撞,将好事办成了坏事。后来听说这对男女果然反目,成了不共戴天的敌人。也许正是老衲当日失言在他们心中种下猜忌,是以导致二人决裂。”

商荣已有所悟,问道:“大师说这件事与玄真派有关,敢问那少女可是我的师叔商怡敏?”

江湖上罕有武功超群的女侠,再将范围划归到玄真派以内,他自然联想起那位曾在武林中翻云覆雨的女师叔。

广济随即肯定他的推测,这么一来他又对那位与商怡敏结伴的少年产生兴趣,而对方的身份则令他大吃一惊。

“那少年姓蓝,正是当今诸天教教主蓝奉蝶。”

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答案。

赵霁的好奇心瞬间炸裂,诧讶道:“我只道蓝奉蝶是我太师父陈真人的好友,却原来还跟商怡敏有这段纠葛,他们是因什么事反目成仇的啊?”

广济苦笑:“这个老衲就无从详查了。这些年老衲一直为此内疚,此番得遇两位玄真派少侠,又勾起这段往事,今日双剑在你们手中金光大胜,足见得遇上了良主,恳请收下,了却老衲夙愿。”

广济去后,两个少年兴冲冲在屋外喂招练剑,商荣持“相思”,赵霁握“灵犀”,双剑离鞘光明洞彻,交击时声音犹如凤鸣鸾唱,剑气化作万点星辉摇曳飘飞,远看恰似一群追逐嬉闹的萤火虫。

“这剑真不错,比我原先那把好用多了。”

赵霁捧着宝剑翻来覆去观赏,看来乐不可支。

商荣嫌他太不稳重,随口贬损:“你好歹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心气就不能高点?别跟叫花子捡金条似的。”

赵霁心中欢喜,受挖苦也不计较,笑呵呵说:“我爱这剑不止因它贵重,更为它能和主人通感,广济大师说持剑者互珍互重,双剑才会发光,就像咱俩现在这样。”

商荣像被铁锤撞了后脑,血液猛烈拍打耳膜,然后尽数涌到脸上,飞快还剑入鞘,藏住那令人窘急的金光,五官同时脱离调度,表情剧烈波动。

这时招惹他无疑很危险,赵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贴身挨过去耳语:“荣哥哥,我就知道你其实是喜欢我的。”

“谁喜欢你个小王八蛋!”

商荣发飙大骂,小题大做越发佐证自身慌乱,连耳光的准头都没找准。

赵霁双手抓住他的手腕,嬉笑:“小王八蛋可是你徒弟,打坏了谁来孝敬你?”

“真后悔收你做徒弟!”

“哈哈,再后悔也喜欢上了。”

“放屁!我警告你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我没胡说啊,你要是不喜欢我,这相思剑怎会发光?”

商荣立马将手里的铁证远远抛开,赵霁见他赌气要走,赶紧死皮赖脸抱住求饶:“我错了,我错了,你一点都不喜欢我,是我太喜欢你了,这两把剑会发光也是因为我把双份的感情都用上了,绝对不关你的事。”

他双手死死缠紧,商荣恐怕要折伤他的筋骨才能挣脱,只得羞恼无奈地作罢,脸快被身边这个粘人的小火炉烤糊了。

“别一口一个喜欢的,肉不肉麻?”

这会儿师父的威严是唯一的挡箭牌,但在小无赖眼里形同虚设,赵霁脑袋一下子埋到他颈窝里,像只取暖的鹌鹑蹭来蹭去,将他逼到发火边缘才撤退。

商荣真心后悔接受广济的馈赠,感觉像被人拿住什么把柄,又像背上了莫须有的罪名,夜来失眠,悄悄抽出压在枕下的相思剑,被一线金光刺痛双眼,立马用力送回,烦躁地翻过身去,却又对上赵霁熟睡的脸庞。

每日相对,自觉熟得不能再熟,反而不曾仔细打量,这小毛孩稚气未脱,但比起两年前长开了不少,看他微微抿嘴含笑,好像睡梦中也在跟自己耍滑头,商荣忍不住想伸手拧他的脸,心里好似有一朵迎着和风开放的花,悠然荡漾着馨香。

记事以来,他喜欢独处多过与人交往,常居深山,除了师父,没有和其他人亲近的渴望,如同自在来去的风,聚聚散散都不放在心上,若在两年前,真不敢相信自己会习惯和一个人同起同卧,共枕而眠。

说白了,还是这小流氓太粘人了。

商荣自以为找到了原因,无可奈何地放弃挣扎,如果说他们之间确实存在“互珍互重”这回事,那也是癞皮狗和主人的关系。这小子在他身边赖一天,自己就得履行照顾教导他的责任,不说教养成才,总要照管到他好手好脚独立为止,至于以后是去是留全凭他自主。

看他粘人的德行,估计撵也撵不走吧。

笑容悄然爬上嘴角,商荣毫无知觉,轻轻点了点癞皮狗的鼻尖,见他皱皱鼻子似乎要醒,连忙装睡,这一闭眼便滑进梦乡,浓甜一觉错过了鸡啼和晨曦,直到日上三竿才被赵霁大力摇醒。

“不好!出大事了!”

赵霁被刚刚传入山寺的消息惊得大呼小叫,别怪他定力差,商荣听了也很吃惊。

昨晚高行周为筹措军费,在官邸宴请襄阳富商,途中遭遇刺客袭击,他本人在卫队保护下毫发无损,来犯的刺客也被尽数诛剿,其中一人竟是城内大绸缎商的少东崔冉。

据知情者描述,当晚崔冉和商户们一起前往节度使府赴宴,席间并无异常,掌灯时分府里突然潜入刺客,现场顿时混乱。宾客纷纷离座逃散,崔冉突然举起匕首疯狂刺向高行周。左右侍卫及时击杀,他身中数刀血如崩瀑,仍旧凶猛进攻,好像感觉不到疼痛,直到被军士们扎成柴蓬,倒立身亡。

“听说高行周当时和崔冉离得很近,差一点被刺伤,入府的宾客事先都搜过身,任何人都不能带兵器入内,崔冉行刺用的匕首是从一盘刚上桌的红烧鲤鱼肚子里掏出来的。官府怀疑厨子和崔冉勾结,将伙房的人全部抓起来拷问,一夜间打死了好几个,可终究没查出眉目。我早说姓崔的没有好结果,但没料到他死得这么惨,幸亏京娘姐姐没嫁给他,否则一过门就成寡妇了……”

商荣惊异的不是行刺本身,他和崔冉打过交道,那个四体不勤的文弱少爷打打嘴仗还行,真刀真枪杀人,并且身背利刃浴血死战,已大大超越其能力范围。

他问赵霁:“让你挨着几十处刀伤,玩命地刺杀一个人,你办得到吗?”

正经事上赵霁不敢逞能,一个劲儿摇头。

商荣说:“崔冉比你还没用,我不信他有这个胆量和毅力。”

他不禁想起王材,那人的死法和崔冉一样离奇,一个生生挖出自己的心脏,一个被戳成刺猬犹不知疼,真像中邪一般。

只听赵霁发表看法:“你说,他们会不会中了惑心术?”

关于这种介于巫术和功夫之间的神秘技能,江湖上传说纷纭,它能控制人的心智,将受害者变成傀儡随意操纵,凡是中了惑心术的人都会丧失自我,绝对服从施术者指挥,毫不犹豫杀死至亲至爱,或者自行剜肠掏心,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可怕行为。

这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

而羊胜依然是最大嫌疑人。

思之不如践之,商荣迅速做出决定。

“今晚我们去羊胜的住处查探,看这人究竟有什么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