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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悔恨 40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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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的结果,在一开头的时候,总是显露不出来的。

——希罗多德《历史》

培鲁西亚战争之后,为了稳定局势,安东尼终于回到罗马,与盖乌斯谈判。

福尔维娅没有随丈夫同归。据说她染上时疫,留在希腊的西锡安养病,儿女都陪在她身边。罗马流行着一种幸灾乐祸的传言,声称她彻底失宠,安东尼对她不闻不问。“她这样向世人证明,人类最大的灾祸来自愚蠢的行为”【注1】,有人还引用了希腊悲剧。那些人乐于看她的笑话,毕竟她好强的性格树敌颇多。我怀疑这种传言的真实性。安东尼的确不爱妻子,但也不是如此冷酷无情的人。

为了恢复三头同盟的合作关系,盖乌斯邀请安东尼前来他的宅邸,设宴商谈。但安东尼回信说,他认为盖乌斯举行的宴会很可能缺乏乐趣,所以他自己举行了一次宴会,邀请盖乌斯和我出席。

请柬上写明,这场宴会名为“奥林匹斯的飨宴”,赴会的客人必须装扮成男女神灵。

盖乌斯选择扮成阿波罗,我便决定扮成阿波罗的姐姐狄安娜。这不免让我回忆起上次扮成狄安娜的情形,那时我伪装成一名女奴,衣着也很简单,不引人注意。但这次,作为小凯撒的姐姐出席宴会,不能过于简朴。所以我召来布料商人,挑选合适的衣料。

一种丝绸引起了我的注意。罕见的浓郁深蓝,宛如凝重的海水。银色丝柏刺绣攀缘其上,丝绸波动时,宛如月光下的海水荡漾。丝柏,恰好是狄安娜的象征。

“会不会太过了?”我轻轻碰触那柔软丝绸,指尖顺着细腻的绣花线掠过。这很美。但我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或许它适合更年轻的姑娘?

“不,这样很好。”马塞勒斯道。

我问过价格,发现它贵得离谱。布商解释:“这种布匹从印度进口。此种蓝色的染色工艺极为复杂,颜料来自一种叫做木蓝的植物,原料并不罕见,但需要特别的运气才能成功。上次染出这种颜色,是几年前的事了。今年一共才染出不到五十匹,从印度海运到意大利。但在海上遭遇风暴,布匹浸水毁掉,其中只有两匹布幸存下来,价格自然不低。但这是独一无二的,您如果穿上这样的衣服,不会遇到有人的衣料与您相同。这是极为难得的、只属于您的颜色。”

如果他没有说谎,整个意大利只有两匹这种布料,只够做出两条束腰长裙。我不是付不起这个价钱,只是觉得不值,便放弃。没想到,马塞勒斯直接付了钱。

“既然你喜欢,就应该选择它。”他温柔道。

其实我知道,他不大注意女人的衣着。如果别人请他描述一下我今天晚餐时穿的裙子,那他多半会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但他愿意为我买下衣料,无疑令我感动。

赴宴那天,我穿上刚做好的衣裙,腰间束以丝带。额前扣佩一顶新月形银冕,笼住用发针盘起的长发。作为狄安娜的装饰,身后背着的箭囊中放着几支银镞的箭。

“怎么样?”我问马塞勒斯。

“这是一个端庄的狄安娜。”无论我穿什么,他总是这样鼓励我,“独一无二的。”

扮成阿波罗的盖乌斯来接我。我让著名的珠宝匠为此专门打造了一副黄金面具。他戴上,效果好得出乎意料。只见他金发鬈曲,头戴桂冠,手持装饰用的小竖琴。唯一不太协调的是,阿波罗是丰神明朗的太阳神,而盖乌斯如同冬日的阳光,金黄,明亮,却也冷漠。

我端详着他,满意道:“很好,很好。不过,平常有空时,你应该涂上橄榄油,多晒晒太阳。肤色太白皙也不好。”

他轻轻“嗯”了一声,依然并不多言。

乘坐马车,一同前去赴宴的路上,我断断续续说了不少日常的琐屑事情。他听得耐心且认真,但几乎没有主动说过什么。我原本也不是多话之人,但和他一比,立刻如同聒噪的鸟雀了。

终于来到目的地。宴会地点十分别致,是在山谷中辟出的开敞花园。园内点缀着凉亭、花架和柱廊,覆盖着攀缘植物。观景水渠的尽头是一座半圆形的餐厅,希腊式的列柱和雕像环绕四周。几条浅水槽通至厅内,流水使空气湿润凉爽。特制的酒杯、菜盘浮于水面,顺水流动。借助水泵和地下的水循环系统,厅内中心的浅池营造出小瀑布及流水,可将佳肴美酒置于池中。薄雾似的水帘在用餐者面前落下,沙沙作响,映衬着各种玲珑的水晶器具,折射光辉。

据说安东尼把这里称为“克诺珀斯”【注2】。克诺珀斯是亚历山大里亚人的游乐地点,以美丽的风景与声色犬马的生活著称。他曾与埃及女王同游,对那里有很高赞誉。

餐厅内布置的长桌及榻,穷极奢华,连伺候的奴隶都身着丝绸。三十六张长榻铺满厚厚的软垫,松软的垫子里填充着珍贵的香草。稀有的十二瓣玫瑰铺在地上,深及脚踝,形成沙沙作响的花海。据说光是花在这些鲜花上的钱,就有一塔兰特。毛色纯白的宠物猫在席间跑动,像一团/系着金铃的雪球似的。

安东尼的到来立刻引起大量关注。他打扮成酒神巴克斯,金色葡萄藤编成的花冠,戴在浓密蓬松的卷发上。身体赤/裸,除了缠腰带之外只披着一块豹皮。手握长春藤缠绕、挂着松果和无花果的酒神杖。世界上也不会有比他更高大俊美、轮廓鲜明的酒神了,仿佛天生就是为关注而生的。

巴克斯的形象在罗马随处可见,比别的神灵更平易近人。他适合任何地方,从酒馆、家庭到墓地。他是欢乐与社交的化身,身后总是伴着一群微醉的朋友和迷狂的信女。凶残的猛兽像温驯的牝马一样伏在他脚下,为他拉车。所以人们常常忘记,他也有把仇敌撕成碎片的经验,就像阿波罗也会射出携带瘟疫的利箭。

像在欢迎驾临的神明,安东尼的到来立刻引起一阵欢呼:

“向伟大的狂欢之神致敬!”

“向酿酒的保护神致敬,为我们热爱的琼浆玉液!”

“向朱庇特与赛墨勒之子致敬!”

“向罗马最尊贵的神灵、治愈一切的尊者致敬!”

但安东尼似乎并不喜欢这些花样百出的恭维。他不等这赞美的激流过去,便招招手,让大家入座,宣布宴会开始。

象牙编成的篮子从空中徐徐降落到餐桌上,其中盛满了水果:底比斯枣,西尼亚梨,卡里亚无花果,叙利亚李子,小亚美尼亚的杏,波斯的桃子和柠檬,本都的樱桃,北非的“迦太基苹果”【注3】……明显不是同一季节的水果,却出现在同一张餐桌上。有些是风干晾晒的水果,有些从国外运来,有些刚从储藏的冰窖里取出,还冒着寒气。

奴隶推着小推车,穿行在宴席之间,流水般地依次布菜。银质平底浅盘、沉甸甸的金质高脚盘、描着金线的吹制玻璃器,堆满了美食:来自明图尔奈城的对虾,个头比士麦那里最大的对虾或亚历山大的龙虾还要大,价格也昂贵无比;巨大的鱼整条呈上,浸在蓝色的酱汁中,仿佛它们仍在海里游动,腹部的肉质极其鲜嫩;还有点缀漂亮的鹪鸡,从亚洲运来的鳗鱼和珊瑚色海胆……美食多得让餐桌不堪重负。

从厨房一路送来的食物,放在加热保温的容器里,总是温度适宜。客人们只挑选每道菜最好吃的地方,小口品尝,余下的大部分赏给宠物和家奴。

令我印象最深的一道菜,叫做“阿里斯托芬的特洛伊猪”,据说是埃及女王玩笑时的发明,安东尼把菜谱带到罗马。一只精馔的野猪,浇以好酒和调味汁,一半炙烤,一半用肉糜蒸,像特洛伊木马似的整只上桌,肚子里填满了各种多汁鲜嫩的美食,囊括了阿里斯托芬在喜剧中戏拟的那道漫长菜名:牡蛎-螃蟹-比目鱼-奶油-苹果-蜂蜜-旱芹-黄瓜-野兔-山鹑-乳猪-小牛-松鸡……【注4】

看上去,安东尼就像一个被宠坏的大孩子,奢侈无度。实际上,这次宴会向人们展示,卢修斯与福尔维娅的失败并不影响安东尼本人的权势。他依然是罗马大权在握的第一人,像一把暂时收入鞘中的刀。

与他的大快朵颐不同,盖乌斯在席上几乎没吃什么。我知道他口味清淡,吃不惯这些食物,所以遇有宴会,或预先吃饱,或宴后回家单独再吃。这次宴会的重点不是食物,而是安东尼与盖乌斯的商谈。每一个对罗马政坛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罗马城里的政治协议,绝大部分并非在元老院、集会场之类的地方完成,而是在宴会上、浴场中以及角斗场的观众席上谈妥的。

我倚靠在盖乌斯身旁的丝褥上,留神听他们交谈。盖乌斯首先表达了对之前培鲁西亚战争的遗憾,他暗示自己并不想兵戎相见,是卢修斯与福尔维娅逼他应战。

安东尼只是听着,自斟自饮,并不接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我听说,最近小庞培的舰队离开西西里,正在袭击意大利沿海一带?”

“没错。”盖乌斯颔首。

我也知道此事。“小庞培”塞克斯图斯已有一段时间不曾主动进攻过,现在忽然这样做,其中未必没有安东尼的撺掇。这对盖乌斯是一大威胁:如果塞克斯图斯和安东尼联合起来,无论陆路还是海路,意大利将会完全被封锁,盖乌斯孤立无援。

“你打算怎么做?”安东尼悠闲地转动酒杯。

盖乌斯放下塞浦路斯产的餐巾,平静道:“我的海军还完全不是塞克斯图斯的对手,目前只能想办法与他议和。”

安东尼缓缓点头,唔了一声。

最近,帕提亚人一直在攻击叙利亚、小亚细亚等罗马人控制的地区,罗马各行省的总督、各附属国的国王纷纷派出使节向安东尼求救。希望盖乌斯的预言没有错:安东尼会把注意力放在帕提亚人身上。

“辛苦你了。”安东尼仰首饮尽杯中酒,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终于开口,“我们都希望意大利能维持和平。毕竟我还要处理那些难缠的帕提亚人,你在意大利稳定后方,我们可以合作。”

这明显是愿意和解的意思。我松了口气。

安东尼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为了防止非洲发生暴/乱,我会把六个军团交给雷比达,让他带去非洲。对了,我提名他为阿非利加的总督,你没有意见吧?”

盖乌斯想了想道:“当然没有,他会是很好的总督。”

我可以理解,安东尼为了避免尴尬,想暂时把雷比达安排到遥远的地方。把自己手下的六个军团分给雷比达,显然是信任和示好的意思。可见,安东尼依然顾念昔日的友谊。但奇怪的是,为什么要把雷比达派到非洲去?这里存在一个让人难以忽略的事实:安东尼的情人,埃及女王就在那里。

见安东尼与盖乌斯言归于好,旁边有宾客见机举杯,响亮道:“敬宴会的主人,愿朱庇特赐福给你。让我们为伟大的安东尼与小凯撒的健康和荣耀干杯!”

其他人也附和着纷纷举起溢满泡沫的酒杯,畅饮紫罗兰汁液般的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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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榻上待得无聊,我起身在花园里走动,晒晒太阳。

四周的宾客打扮各异。有人扮成白胡子的海神尼普顿,手执三股钢叉,几名扮成塞壬的女奴簇拥着他。扮作潘神的男人蹦蹦跳跳,仿佛真的生着山羊蹄子,常青藤盘缠着他的犄角。两个年轻人扮成双子神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戴着头盔,头盔上有星形羽饰。丘比特手持金箭,舞动鸟一样的双翼。

柔软的阿非利加地毯上,女奴们演奏乐器,将宾客包裹在轻柔的音乐中。就连这些女奴也扮成身披轻纱的宁芙,或者头戴玫瑰花环的牧羊女。

女宾们打扮成各种女神。美貌本该是天赐的珍贵特权,但在这里,却变得如此寻常。放眼看去,尽是漂亮面孔。她们拖着波纹织物的长裙裾,如蜜蜂般轻盈地穿行,时不时浅语低笑,相互交换着隐秘的眼神。羽毛扇子轻轻摇动,宝石似有生命般发光,天鹅般的后颈被金色阳光照耀,银塞子的香水瓶在一双双纤手之间传来传去……

由于裙摆过长,我用手拎起簌簌作响的裙子,行走其间,像溪边饮水的鹿,小心翼翼地走路。由于大多数人戴了面具,一时分辨不出谁是谁。这场宴会就像日常社交:你无法知道旁人华美的面具底下,隐藏着一张怎样的面孔。

这时,一位手持金苹果的维纳斯到来,引起众人关注:波浪卷发盘于头顶,戴着红玫瑰与白色桃金娘编织的花环。奶白色的肌肤,碧海般的双眸。不需要任何珠宝,只要一条衣带就可以突显她那柔软的腰部线条和优美的身段。金色面具底下露出红唇,出奇的冶艳。很多男人的视线都被她吸引。

我正暗中猜测她是谁,她径自向我走来。来到我面前,她出声向我打招呼。声音柔和而有力,尽管处于噪声的包围中,我仍然可以十分清晰地听到她的声音。

凭这嗓音,我才认出,这位美艳的维纳斯,由斯克瑞波尼娅扮演。

“勒托的女儿,你这衣料的颜色真是特别。”她摘下面具,赞赏我的衣裙。

“善妒的朱诺会嫉妒你,超过嫉妒美神维纳斯。”

相互恭维,开启了我们之间的闲聊。她言辞爽利,声音果断而清脆,并不矫揉造作。我与她的兴趣虽然大相径庭,却不讨厌与她交谈。

现在,盖乌斯没有妻子。安东尼的妻子远在希腊,缠绵病榻,据说还彻底失宠。于是,这两个如今罗马最有权势的男人,让许多女人趋之若鹜。只见一名贵妇正在取悦安东尼,像?贝黏在柱子上一样,黏在他身旁。另一名贵妇试图赶走竞走对手。罗马人喜欢这些爱情游戏,就像热衷于观看角斗士竞技,因为目睹角斗士流血伤亡而欣悦不已。

斯克瑞波尼娅对此评价道:“她们不会把福尔维娅视为前车之鉴,而都以为自己能像克丽欧菲斯女王一样获利。”

古印度的克丽欧菲斯女王,向亚历山大大帝投降,随后又重新登上王座。很多历史学家认为她是靠向亚历山大自荐枕席而赎回了权力。斯克瑞波尼娅在此提及这位历史上的女王,显然是在影射如今的埃及女王。

至于盖乌斯,他对那些女士的兴趣,还不如一个讲究饮食的人面对一盘变质的食物。看上去,不少女人在他那里都碰了壁,但总是不乏勇敢的尝试者。例如,有几位女士扮成了达芙妮,在盖乌斯面前晃来晃去,笑得过于甜腻,显然是想引起他的注意。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毕竟达芙妮最后变成了月桂。”斯克瑞波尼娅笑道,用扇子遮挡阳光。

这时,克丽泰端来我喜欢的食物。她穿着染成明黄的裙子,裙摆上的丝线绣出繁复的葵花图案。编得极为自然的头发上,没有任何发饰。这妆扮比平常好看许多,连看惯了她的我,也不免多看两眼。

斯克瑞波尼娅瞧着克丽泰,随口道:“竟然还有扮成克丽泰的,真是无望的暗恋【注5】。”

闻言,克丽泰单薄的双肩颤抖了一下。

我明白斯克瑞波尼娅误会了,解释道:“这与盖乌斯无关。她是我的随身女奴,是我给她取名克丽泰的。”

“那真是巧。”斯克瑞波尼娅低低地笑出声,摇了摇扇子,两肩的柔软线条很是优雅。花环上浓密的花朵垂压到她的前额。

我从克丽泰端来的盘子里,随意拣了一颗无花果。这种无花果,我原本是爱吃的,现在却突然觉得恶心,胃里反酸。我丢下被咬了一口的果实,用手帕掩口。

“你还好吧?”斯克瑞波尼娅问。

“没事儿,只是这无花果的味道让我不舒服。”

“那再吃点别的。”

我又试了其他几种食物,都是平常喜欢的,现在的味道却令我皱眉。

“难道,你怀孕了?”斯克瑞波尼娅问。

我忽然反应过来。的确,这是妊娠的征兆。上次怀孕,也有类似情况。

“看来,你又要成为母亲了。真好。”她凝视着我,像在衡量我的一切,其中并无恶意。

“希望如此。”我与马塞勒斯都期盼这个孩子的降生,这个他的亲生骨肉。

“我也希望有个孩子。”她轻声道,语气里有许多感慨。

我不免意外,看上去她并不像那种喜欢小孩的女性。但她说得真诚,眼睛里有种柔和的妩媚。她的裸臂轻轻地压着我的手,我没有抽开。

她继续道:“丘比特貌如天真可爱的稚儿,却是最年老世故【注6】、残酷而充满恶意的神灵。爱情与婚姻,我都不需要。我不依靠男人的钱或者权力,只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当然,和所有的母亲一样,我希望这个孩子健康、美丽、聪明。所以我得物色一个优秀的年轻男人,合法地生下孩子。”

她忽然敞开心扉对我说这些,言外之意,是希望尽早结婚,以便孕育合法的子女。为了子女的天生资质,他们的父亲必须足够优秀,就像盖乌斯一样。她也不追求爱情与婚姻忠诚,不干涉男方。

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何盖乌斯尚未与她商定婚期,只能含混道:“你一定能实现愿望。我会与盖乌斯谈一谈。”

“谢谢。”她微蹙的眉尖舒展开来,从容地收回了手。指尖洁白纤细,指甲上涂着蔻色的凤仙花汁。

她就像挂在高枝上的饱满樱桃,散发成熟和诱惑的味道。周围许多男人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停驻在她身上。大概也只有盖乌斯能对她无动于衷,于是她不得不来找我说情。

对此,我早已习惯。现在的社交场合,有多少人与我攀谈,不是因为盖乌斯呢?虽然理解,仍不免意兴阑珊,不由自主地想到利维娅。唯有她与我的友谊,同盖乌斯无关。

这时,有人前来与斯克瑞波尼娅攀谈。我便借机告辞,走向花园的另一处。

这次宴会的宾客来自不同的政治与利益阵营,为了防止引起冲突和不快,宾客们并不谈论任何严肃的公共话题。因此,各种穷极无聊的话题成了“交谈指南”中热门选择。我听见旁边的人正在讨论,为什么荷马称盐是神圣的?为什么a是字母表中的首个字母?为什么小猪在或为祭品时候高声尖叫,而绵羊保持沉默?

实在乏善可陈。直到安东尼来到我面前,举杯道:“别浪费了这些美酒。”

酒是罗马人的生命,也是他的钟爱之物。上百种来自不同产地的醇酒,装在大型双耳细颈陶瓶中,陈列在架子上,任由宾客选取:是甜、干、还是半甜;是芳香还是无味;是甜润脂腴还是清爽干瘦。

古希腊风格的金杯,用金钉铆连,有四个提耳,每个提耳上停栖着两只啄食的金鸽,垫着双层的底座,硕大而沉重。看着蜜甜红亮的酒浆倾入杯中,奉至安东尼面前,我才想起来,这杯子应是仿造荷马史诗中奈斯托尔的酒杯而打造。

餐桌边还有盛水的保温器皿。铜制的食物加热器做工精湛,封盖的把手是纵身跳跃向海神致敬的海豚,立在三只狮爪形的架子上。可用煤炭加热的燃烧空间,形如神庙。

令我惊讶的是,安东尼抛弃了兑酒缸,竟然没有在酒中兑水,像斯奇提亚人那样斟酒【注7】。若是旁人如此行事,未免粗鲁野蛮,他做来却是赫丘利般的豪爽。正如那句名言:对朱庇特合法的事情,对牛则否。【注8】

“根据赫拉克利德斯·彭提乌斯【注9】的说法,骄奢淫逸的酒色之徒,都是品格优秀心胸开阔之辈,值得尊敬。听说,你还给你的战马饮用陈年佳酿?”我想起这个传言,打趣道。

安东尼对我的言外讽刺之意恍若不闻,朗然道:“在冬天让牲畜饮酒,可以御寒。善于驯马的特洛伊人,不也让马匹饮用醇酒?【注10】”

“真没想到,你如此熟读荷马的诗歌。”

“荷马的很多诗句,正合我的心意。他说酒肉是‘战士的力气和刚勇’,血红的醇酒是‘为你增力的好东西’,葡萄酒能使人‘享受举杯痛饮的愉悦’、‘激起胸中的豪情’。”他换了希腊语,似笑非笑道,“不过我最欣赏的,是古希腊人的格言:‘酒与真’【注11】。他们认为酒能使人口吐真言,参加酒会的人也必须讲真话。”

我挑眉:“你会讲真话吗?”

“为了不辜负这美酒,我们都应该尝试讲真话。”

这时,一个高级奴隶模样的人匆匆走来,神色凝重。他径自来到安东尼身边,附耳低声说了些什么。闻言,安东尼的肩膀微微一颤,手中酒盏跌落在地,滚至我足边。侍立于旁的女奴,立刻跪地清理四溅的晶亮醇酒。

“怎么了?”我意外。

安东尼叹了口气,低低道:“福尔维娅,她病逝了。”

我一惊,不免恻然。此时宴会上歌舞升平,对比之下,福尔维娅在遥远异乡的去世愈发显得清冷。见安东尼默然不语,我忍不住出言讽刺:“何必显得如此悲哀,是你抛弃了她。”

他的嘴角浮现一抹苦涩的笑意:“你们都以为,是我把她留在希腊。”

“难道不是?”

“我想带她回罗马,她执意不肯,甚至提出要与我离婚。克劳迪娅劝了她很久,她才打消离婚的念头。”

他没必要骗我。福尔维娅太过骄傲,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失败,不允许自己成为安东尼的污点。所以,培鲁西亚战争后,她陷入自我厌弃,试图斩断自己与他的联系。

“当时她病了,我想留在希腊,等她身体好转。她催我返回罗马、巩固权力。”安东尼凝视着面前重新斟满的酒杯,“我对不起她。”

她是真心爱他。但这爱的火焰吞噬了她。高高举起的酒杯,跌落不可避免。

沉默了一会儿,我开口:“现在,你成了克劳迪娅的监护人。你对她有什么安排?”

“我知道,你是她的朋友。她是个好女孩。我在希腊留下了一笔财产,保证她一生衣食无忧。”

听他这样说,我放心了些,又问:“你会为她安排怎样的婚姻?”

他的回答出乎意料:“所有受我监护的孩子,我都会给他们婚姻的自由。他们自行选择与谁结婚,而不是受父母之命的摆布。”

极少有父亲能给子女这样的自由。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或许与他的爱情经验有关。但他这样的人,真的会有爱情?

“你爱克丽奥佩特拉?”我直接问,其实并不指望他会回答。

但他回答了:“也许。”

“你认为她爱你?”

“不。”他的语气像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那她爱过凯撒?”

“或许。但她最爱的,是能征服天下的权力,就像她理想中的亚历山大大帝。她认为自己是亚历山大的传人。”

这不奇怪。托勒密家族的女性,每一代都与权力息息相关。女王的祖先,王国建立者托勒密一世,是亚历山大大帝的远亲、童年密友以及将军。亚历山大死后,遗体本应送回马其顿,而托勒密冒天下之大不韪,扣押了送葬队伍,把遗体留在亚历山大里亚,这座刚刚建立的城市。于是,一座黄金棺柩被展示在城市的中央,成了重要的政治筹码与作秀工具。征服了世界的亚历山大,是全世界野心家的崇拜对象。

但当今世界上,除了埃及女王,大概不会有女人把成为亚历山大大帝视为自己的目标。就连曾发动了战争的福尔维娅,恐怕也不敢有这样的热望。

我平静道:“那是她的梦想。”普通人负担不起的梦想。

“你有什么梦想吗?”安东尼问。

梦想,真是奢侈的词。我淡然道:“我是罗马人,不是埃及人。罗马的女人不可能掌握那样的权力。”

女王继承了来自父辈的权力,以及巨额的财富。我的财产不及她的万分之一。

“但你是渥大维的姐姐。你能影响他,如果你用对了方法。”

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我凝神警惕道:“即使如此,罗马的女人也只能靠着影响男人来获得影响力。”

“目前的确如此。但这只是可以利用的手段,不是最终目的。你应当去获取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是他真的在暗示什么,还是我想得太多?我垂眸不语。

他似乎并不介意我不配合的沉默,自顾自说下去:“我第一次踏上埃及的土地时,十分惊诧。那里的很多习俗,与罗马完全相悖。那里的女人拥有很多自由,她们晚婚,可以独立经商、放贷,可以做神庙里的祭司。希罗多德夸张地说,当埃及女人大胆着手于商业时,埃及的男人坐在家里织布。罗马人认为这是男女颠倒,连尼罗河都是从南向北反向流淌,埃及人在四月收割、十一月播种,先播种、再犁地,书写也是从右向左。

“但后来,我发现这不过是由于希腊罗马人的眼光太狭隘。我们习惯了自己的传统,便把他人视为异类。在埃及,杰出的女性有很多,她们并不逊于最优秀的男人。她们有自己的职业和想法。渥大维娅,你也应该有自己的计划。”

这一番话,我还来不及应对,他已放下酒杯:“这世上的酒水纵然污浊,不愿渴死的人,必须学会从一切杯子里痛饮。”

言罢,他转身离开。宴饮仿佛永不止息。美酒流淌,泡沫溅飞,到处抛撒着玫瑰。

———————————————————————

宴会结束时,深夜露水湿润,星子从地平线上升起,浮上澄净的天幕。

回程的马车行在平稳的大道上。车厢内,我取下银冕,靠着软枕,得以放松。马蹄踏在路面上,橐橐作响。鞍具轻微的咯吱声和马匹的鼻息声,规律的背景音。

路边的杨树,化作向后退去的沉默剪影,月光浮在叶片上。宿鸟压弯树枝,鸟鸣在幽寂中传得很远。

“斯克瑞波尼娅对我表示,她想尽快结婚生子,而且不会干涉你的事情。你早点娶她,与塞克斯图斯达成同盟,以免安东尼插手。”我看向坐在对面的年轻人。

车内的灯光轻微晃动,在盖乌斯的脸上投下阴影。半明半暗之中,他是坚硬与柔软的完美融合。

他平静道:“为了让安东尼放心,现在还不能。”

我一怔,这才恍然:原来塞克斯图斯并未倒向安东尼。他与盖乌斯配合做戏,让安东尼以为两人不和,这样安东尼才能放心地把注意力投向帕提亚。

现在的盖乌斯,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男孩。即使是戈耳狄俄斯之结【注12】,在他手中也能完美地解开。我无法给他任何有效的建议。但我很难不怀念当初,在他还需要我的时候。

昔日的夜晚,他蜷缩在我怀里,轻声背诵柏拉图描述人体的段落:头为躯壳的城堡;颈为建筑在头与胸之间的地峡;脊椎镶在颈下好像枢纽;快乐是诱人作歹的饵;舌头是味道的试石……他侧耳贴在我心口,倾听我的心跳:“心脏在料想到危险和激情发生时,因兴奋而跳动,因为是受热。神就给它设计,安放了肺脏。肺柔软,无血,多孔,好像一个垫子。所以当激情在心里沸腾时,心就靠在这软垫上跳动,不会受伤……”【注13】我在他羽毛般轻柔的声音里逐渐睡去。

现在,这些都不可能发生。但也许,我还能再次塑造一个孩子,成为他的依靠。安东尼对我提起“梦想”,我所能拥有的梦想,大概也仅能如此了。

右手轻放在腹部,我轻声道:“我可能怀孕了。”

盖乌斯没有反应,凝望着车窗外的幽深夜幕,神情平淡得淡漠。早已摘下金质面具,却仍像戴着面具般隔绝了窥探。他怎么会是阿波罗?我们之间,他才是更适合夜色的那个。夜色如此浓重,仿佛一切光辉都在白日里用尽了。

我倚靠着软枕,任由倦意如潮水般漫上来。车轮辘辘响着,如有节律。睡意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宛如一袋谷物,温暖、结实而安稳。半梦半醒间,我恍惚希望马车能永远这样向前驶去,无穷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