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宫人于最末。
康熙舍了御辇，单手负于背后走在最前，思绪万千。明明那孩子就在身后紧紧跟随，明明二人距离如此之近，明明自己才是他的骨肉至亲，明明……
康熙心中泛出了莫可名状的酸意，大步前行。
压抑着的粗重呼吸隐隐约约，康熙循声回首。
四岁的孩童微微喘息，周身红彤透润、薄汗盈盈，又被大红色绸缎衣服包裹着，眸子莹润湿漉，仿佛是观音座下童子，娇俏可人。
康熙停下脚步，愣愣出神，手已伸出。
胤t低垂着脑袋，轻声喘息，不动丝毫。
高三变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六神无措可偏偏不能表现出来。
圣上亲自伸手搀扶这是何等的尊荣！
可八爷怎么就看不见呢？八爷好不容易获得圣宠，若是由此轻易失去，甚至可能惹怒天子，从此再无翻身机会，那可怎么是好？
高三变心焦火烧，恨不得直接冲上去抬起八爷低垂的小脑袋，抽出八爷握拳的小手，再把八爷的小手重重放在圣上的大掌之中。
再一看，圣上已经甩袖转身。
高三变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康熙隐怒，脚步一转，向景和门走去。
如此，真真要绕一个大圈才能到达养心殿。
身后的喘息声渐重、脚步声也开始凌乱起来。
康熙的眉头越发紧了起来，步伐不由自主地开始放缓……
默然无言、行路滞缓。
一路遇到颇多宫人。
胤t蹙眉，只怕过不了多久，皇八子得获圣宠的消息就会传遍六宫。重活一世，胤t可万万不想再做这“出头之鸟”，然而……似乎也由不得自己。
嘴角微扬，习惯性地挂起面具一般的笑容，胤t才安心了似的缓缓舒出一口气。
百无聊赖。
已经出了景和门，来到承乾宫西方。
黄琉璃瓦歇山式顶，单翘单昂五踩斗怼
温僖贵妃的寝宫、胤m现住的宫区。
胤m……豪爽率性、粗犷不拘，可又偏偏分外贴心，少时总是跟在两个哥哥身后甜甜地唤着，直到上学、直到开府、直到一败涂地……
胤t抿唇，硬生生地收回视线。
已过承乾宫，将近钟粹宫。
苏式彩画、冰裂纹、步步锦门窗。
胤t记得钟粹宫内住着将来的平妃赫舍里氏。
赫舍里氏为孝诚仁皇后之妹，待年宫中，身份特殊而高贵，年纪颇轻然待人甚严，前世于宫内多有耳闻，也由此为康熙不喜，直至三十五年赫舍里氏逝世之后才被追封为平妃。
胤t苦笑，前世在这里可吃过不轻的苦头。
一路见驾跪地的宫人越来越多。
胤t现在反而淡然了，甚至颇有闲情地观察各个宫人神态。
蓦然凝神。
东面叉着一个少年跪地迎驾的太监分外显眼。
瞧见那被叉在地的少年太监，胤t内心涌出一股子熟悉，眯着眼仔细看去。
圆脸、窄肩……
高明！
原本应该分给自己的高明因为这一世的变故而分给了钟粹宫吗？
胤t想起了前世那个陪伴自己直到最后的老仆。那终其一生的忠心、那尽心尽力的服侍、那让时光耗尽的生命、那松弛的皱纹花白的发……
宫内的奴才命贱！
被主子逐出就等于断了活路！
胤t眉间紧蹙、暗自咬牙。
宫殿幽静、宫人匍匐、花草无声。
康熙兀自出神，只觉这六宫所谓繁华竟是如此萧寂。
身后传来两声微微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地，右手一片温热。
绵软、湿热、滑腻。
康熙立时止步。
胤t背对着康熙，目光遥望东面，一言不发。
康熙略微沉思片刻，即猜到了因果，可依旧不动声色。
……
胤t的手攥得更紧了。
康熙眉角稍扬，泄露出一丝酣畅的笑意：“梁九功。”
梁九功在旁早已揣度良久，立即会意地差人处置。
胤t放下心来，终是松了口气。
然，待要后退时却怎么也抽不出手。
康熙紧紧握着始终不放，胤t则用劲将手往外抽去。
父子二人步伐古怪地行走着，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暗自较着狠劲……
疏密合度、玲珑别致、奇石罗布、佳木葱茏。
宫后苑。
琼苑西门中走出一众人，为首之少年，身着九蟒杏黄色蟒袍，束金镶玉嵌东珠带，俊美英然，贵气逼人。果为皇太子殿下！
胤i仪态大方，走到康熙面前屈身请安：“胤i给皇阿玛请安。”
胤t侧着身子，避开皇太子的请安。待胤i起身后，胤t便要向胤i打千，想着终于可以将手收回，不料康熙依旧紧紧地攥住，丝毫不放。
胤i含笑看着胤t，胤t愤然盯着康熙，康熙目不斜视于前方。
胤t的几个兄弟均才华横溢，成绩斐然。
其他不谈，单论皇子们的神情仪态，就已是非凡。
而且，众皇子千秋各异、各有绝活。
谈及胤g，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横眉黑眸森然冷然，威慑众人。
若论胤t，论雅致似竹露清风，看风姿是明珠玉润，自若谈笑之间龙血玄黄，收服众人。
而这太子……
绝活非变脸莫属。
或从容不迫贵气天成，或乖张冷厉笑里藏刀，或含情脉脉、或黯然神伤，爱恨痴嗔怒，变化反复，不同之人对以不同之神态，拿捏分毫不差。
前世就生生将那千古一帝欺骗了十数载不止！
许久，胤t见康熙始终不松手，有些急了。
前世胤t与胤a亲近，成年出宫之前可没少被这皇太子折腾，对众人眼中仁厚英武的皇太子胤i的真面目胤t知晓最早、知晓最多。胤t一点、半点都不想重蹈覆辙！
太子对自己笑容可掬时，胤t则心知不妙，正想着解脱之法，不料康熙言语一二后，便要转身离去。
胤t既急且怒，如果就这么走了绝对会被皇太子暗自记下。匆匆上前在众人视野所不及处，胤t佯装踉跄，一脚满怀怨恨地踩在康熙鞋上。
饶是康熙也在胤t大胆的行为下愣住，手不由一松。
胤t立即抽手，正面太子，右膝下跪：“胤t给太子殿下请安。”
一路恍惚，终于走到养心殿前。
胤t不由悔恨。
其一，那一脚实在不该踩，若被视为藐视圣驾则万事休矣！
其二，那一脚既然已踩下，怎么就不干脆踩得更重一些呢！
胤t合眼。
复睁开时，又挂上了微笑的面具。
毓庆宫。
皇太子半卧于沉香弥勒榻之上，眉眼半合，似笑非笑：“贾应选，你说皇阿玛赏了八弟一个太监？”
“回太子爷，是。那太监名为高明。”
“嗯，”胤i浅吟，笑道：“样貌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