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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六章 羊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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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醒了。”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恭立在床榻边。

羊祜揉了揉额头,刚一伸手,少年便赶紧扶住。

送到姑臧的几个月来,皇甫谧尽心尽力治疗,才保住了羊祜的命。

又被精力调养,现在终于能勉强下床。

但羊祜却心烦意乱。

他远离朝堂并非真的对仕途漠不关心,而是不想卷入司马家的权争之中。

现在倒好,成了凉州的俘虏,也成了天下笑柄。

少年又为他端来洗漱的青盐和清水,水温刚刚好,不烫也不冷。

羊祜起初只当这少年是寻常童子,后见他彬彬有礼,相貌不凡,出口温文尔雅,觉得这少年不简单,但也没有出口询问。

现在的他还没有这个兴致。

杨峥既然没杀他,就是要让他为凉州效力。

而羊家满门都在中原,若是传到洛阳,羊家声望必定一落千丈。

杨峥在中原士族眼中,与虎狼无异,率兽食人,凶狡成性,贪婪无度。

关东与关西的对立不是一两天。

汉羌百年大战,凉州在中原士族眼中就是祸乱之源。

汉末以来,又有董卓、郭汜李傕、马腾韩遂、马超等人倒行逆施,中原对关西的影响便一直不好。

即便曹魏将雍凉纳入版图,也面临如东汉一样的境地,叛乱此起彼伏,令中原士族不胜其烦。

洗漱之后,羊祜精神好了不少。

少年又搀扶他外出走动。

四月的天气,春光正明媚,天空湛蓝如洗,院中鸟语花香,羊祜心情愉悦不少,便多走了几步。

忽听北角传来琴声,悠扬欢快。

这时代的文人不知是研习孔孟之道,琴棋书画,医术、术数、武艺均有涉猎。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羊祜听着听着不觉入迷。

悠扬的琴声从院外传来,欢快如灵鹿跃于草树之间,清明如泉水自高山簌簌而下。

琴声与这阳春融为一体,暖人心弦。

羊祜的心烦意乱顿时无影无踪。

忽然之间,琴声顿止,一人悠悠道:“琴音清悦,必有贤士窃听。”

羊祜一怔,少年赶忙扶着他走近。

“泰山羊祜,为先生琴音入迷,望先生勿怪。”

“琴音本就为人所听,若无识音之人,这琴声终究也是错付了。”

两人隔着围墙对答。

羊祜听出对方的意思,琴音说的是他,若无识才之人,他这一生所学、一生抱负也终将错付。

“原来阁下故意以琴音引某至此,当真用心良苦。”羊祜不悦道,语气也没有之前敬重。

不过是杨峥的说客而已。

对面却传来爽朗的笑声,“羊叔子果然非同凡响,你既然不喜,不听也罢。”

说完就是脚步远去的声音。

羊祜望着围墙发呆。

良久之后,身边少年轻声道:“先生,起风了,还请回屋歇息。”

“方才是何人?”羊祜现在看谁都像是杨峥派来的说客,弹琴之人如此,这个少年也是。

“回先生,北园住着的是嵇中散。”

“嵇叔夜?”羊祜童孔放大。

嵇康在名士圈中可不是凡人。

与阮籍等人共倡玄学新风,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是天下名士的精神领袖,还是魏武的女婿,家世显赫,却拒不受司马家的征辟。

“正是嵇先生。”

“杨君侯强掳嵇叔夜,与当年董卓强征蔡公一般无二!”羊祜冷嘲热讽了一句。

他嘴中的蔡公乃是汉末名士蔡邕,是他外祖。

少年却忽然停下脚步,望着羊祜,“先生受君侯活命之恩,背后论人是非,非君子之道。”

羊祜心中一奇,越发觉得这少年不同寻常,“哦?我非君子,杨君侯便是君子了?”

“君侯当然不是君子。”少年眼中升起崇慕的神采,“君侯是当世英雄。”

羊祜默然不语,这句话根本无从反驳,忽然惊觉,安排嵇康弹琴,纾解他心中闷气的,很可能就是这个少年。

“带我出去走走。”

“先生这边请。”少年还是毕恭毕敬。

一出小院,便有两名护卫跟在后面。

老远就有一股腥膻之气,膀大腰圆,满脸络腮胡子,眼神平静中带着一丝凶煞之气。

一看就是百战老兵。

除了这二人,羊祜斜眼望去,前后左右不远不近,有十几人穿着常衣若紧若离。

不过羊祜觉察出这些人似乎并不全是为了保护他,他们的眼神若有若无的系在少年身上。

如此一来,这少年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羊祜脸上不动声色,心中早已翻江倒海。

如今的姑臧的早已不是几年前那个凋零的姑臧。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行人如织,人如流水车如龙。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数万人家。

西域胡商、高原羌贩、漠北鲜卑、天竺僧人等等,诸色人物并行于市。

互相之间以汉言讨价还价。

升斗小民引车卖浆,沿街叫卖。

吵吵嚷嚷,但也热热闹闹。

即便是洛阳也不会有眼前这般盛景。

洛阳只会泾渭分明,士族与百姓仿佛两个世界,老死不相往来。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升斗小民脸上的自信与生机,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出来的。

一个国家的强盛能轻易从百姓脸上窥见一丝端倪。

几十年前的凉州是什么景象?

几乎要被废弃,马超大乱后,又有麴演之乱,羌胡之乱,十年前还有治无戴之乱,整个凉州几乎一片废墟。

短短十年,凉州就从废墟上重生了。

这如何不令羊祜震撼?

偶尔有兜鍪上扯着高高白羽的骑兵,举着旌旗从南向北缓缓走过,百姓自行避让。

两个年轻书生退到羊祜面前,一转脸却让羊祜呆住了。

一个是深眉高鼻的胡人,一个是皮肤澹红的羌人……

两人彬彬有礼的向羊祜拱手,神态和动作已经与汉人无异。

“先生觉得我凉州如何?”少年脸上带着一丝骄傲。

“蛮荒腥膻之地,能有如此狡猾,杨君侯于华夏有功矣!”羊祜轻叹一声,一想到中原,司马昭为了西征,田赋征收到官九民一,羊祜就不禁为中原百姓捏了一把汗。

此番大败,司马昭对士族的掌控力越来越弱,以后只会盘剥更甚。

“子曰:有教无类。凉州子弟,只要心向华夏,便可入青营读书。”

“何为青营?”羊祜不解的问道。

“君侯创立的学堂,收容流散孩童,阵亡将士子弟,悉心培养,考试入仕,从军从政,各凭所长。”

《东观汉记·吴良传》:萧何举韩信,设坛即拜,不复考试。

考试二字古已有之。

“原来如此。”羊祜忽然知道为何关东士族为何如此憎恶凉州了。

这完全跟九品中正制背道而驰,是在侵蚀士族们的做官的权力。

“敢问郎君尊姓?”羊祜拱手道。

少年连连避让,不敢当、不敢当,“学生杨三郎。”

杨三郎,就是杨峥的第三子了?

羊祜看着丰神俊朗的少年,杨家有子若此,看来是天命卷顾。

对比洛阳食五石散的贵胃子弟,相差不啻云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