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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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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疾奔的马背中落下是极其危险的事, 在抓住缰绳的那一瞬间,姜雍容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脑海清晰冷静,连呼吸和心跳都是冷的, 每一个动作都变放慢,她感觉到了身体的倾斜,然后地下坠, 然后重重地落地。

她抱着头,迅速朝掉落的方向滚了好几滚, 才勉强化解那股下堕之势, 大脑一阵晕眩,更糟糕的是,右腿一阵剧痛。

她死死忍住了已经到嘴边的一声惨叫, 想努力站起来, 可惜剩下的那条左腿无法支撑, 失败了。

马蹄声由远及近,她看了一眼——方才明明已经被塔师抽得远去的阿都竟然折返回来了。

快!

她咬紧了牙,用尽全身力气, 爬向身边的大树。

这是她选中的位置。

草原上的树木不多, 十分醒目, 她必须留下一点印记,这样风长天才会知道她的消息。

“夫子, 这样可不行啊。”

阿都捉住了她的手臂, 将她扯到身前, 姜雍容发出一声闷哼, 阿都低下头, 发现她的右腿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屈着。

“你……”阿都愣了一下, 转瞬勃然大怒, “你这女人有没有脑子?不要命了么?!”

“王子,我是不小心的……”姜雍容额头沁出一粒粒的冷汗,唇上疼得颜色发白,不需要任何伪装,便能让任何男人心生怜惜,“我只是想马儿跑快一点,好把那个塔师扔下,可我……不大会骑马……一不小心,就……这样了……”

阿都的脸色缓和了不少,蹲下身看了看姜雍容的右腿,眉头深深皱了起来,骂了一声:“妈的!”

“不小心?”塔师翻身下马,绕着树干转了一圈,从树皮上剥下一粒小小的翡翠耳环。

他将那耳环托在掌心,送到阿都面前。

“王子,您看上的女人可太不小心了,不单不小心跌下马摔断了腿,还不小心把耳环摔到了树上。”说着,他微微一笑,“这可是要多不小心,才能把耳环扎进树皮里?”

阿都捏住姜雍容的下巴一转,露出了她白皙小巧的耳朵。

这耳朵完美得像女娲用白玉雕出来的一般,只是耳坠上正滴着血。

可以想象,它的主人是有多急迫,竟直接将耳坠直接扯了下来。

阿都死死要盯着姜雍容,一字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女人,你的心可真够狠的。”

姜雍容从塔师找到那枚耳环起,脸上就涌现出浓浓的绝望,她一言不发,别开脸。

阿都的手紧紧地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将脸转回来,面对他。

姜雍容的视线对上他的眼睛,讶然地发现,他的眸子异常明亮,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其它的情绪——像是混合和了惊讶、欣赏以及强烈的喜悦。

“不单对我狠心,对自己也这么狠心,哈哈哈哈,姜夫子,世上竟然有你种女人!”

姜雍容:“……”

阿都仰天大笑,笑完,低下头便要吻下来。

姜雍容:“!”

还好,几乎是同时,塔师发出悲恨交集的一声怒吼:“王子!”

阿都的动作停顿到一半,咬了咬牙,极度不悦地回过头:“塔师,这一趟出来,我最后悔就是听父王的话带上了你。”

“王子既然知道此行是大王的吩咐,那么敢问王子还记不记得大王的交代?!”塔师怒道,“大王吩咐过,事情办成之后立即回王庭!眼下北疆人正到处招兵买马,眼看将有一场大战,王子却只顾着玩女人,怎么对得起大王?!”

阿都也怒了:“不就是个女人么?若不是你处处阻挠,本王子早就顺顺当当把她带回去了,事情还不都是你弄出来的?”

“一个宁愿摔断腿也要留下记号的女人,真带回王庭就是一个天大的祸患!”塔师斩钉截铁道,“王子,我以师长的名义命令您,您必须杀了她,立刻!”

阿都缓缓放下姜雍容,慢慢起身,也拔出了刀:“塔师,你这是在逼我。”

大央讲究尊师重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但北狄不一样。

对于北狄人来说,强者为师。若是徒弟能打败师父,师父便只不过是手下败将而已,再也无权发号施令。

塔师明显怔了一下。

他是北狄祭司,地位尊崇,所以北狄王才让他教导王子。

北狄的王位向来是传给最小的儿子,阿都便是北狄王属意的继承人。若放在大央,塔师的身份便相当于帝师。

但依北狄的规矩,弟子有权在任何时候向师父发起挑战,当然,师父也有权在弟子挑战的时候一刀结果弟子。

塔师也缓缓拔出了刀。

两人拔刀的姿势一模一样,举也的手势也一模一样。

师徒俩一旦发起挑战,外人便不能插手,其余的几名随从只是站在周围,以免姜雍容逃跑。

其实这也是多余的。

别说逃跑,姜雍容的右腿就算是挪动一下,便痛彻心扉。

当然随从们还有另一个任务,就是盯着姜雍容,不让她有任何动作,更不能让她留下任何记号。

这当然也是多余的。

因为她要做的已经做完了。

——那只耳环只不过是障眼法,真正的记号在树下,三块小石头堆在一起。

那是天虎山的记号。

只要风长天带着人来,立刻可以发现它指向天女山。

——带走我的人是北狄人。

这就是她要告诉风长天的消息。

姜雍容仰躺在草地上,夏日是北疆极其珍贵的雨季,草儿们喝饱了雨水,长疯了,仿佛能将她淹没。

塔师赢了,会杀了她。

阿都赢了,会带她回王庭。

无论哪一种她都不想要,但无论哪一种她都无所谓。

眼下是最好的情形,不需要她再费力,就能拖住他们的行程。

风长天,你在哪里呢?

在腿伤剧烈的痛楚中,姜雍容发现自己无比想念风长天。

没有悲哀,也不曾想到决别,只是单纯地发现,只要去想一想有关风长天的事,腿好像便没那么疼了。

他一定会赢的。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她选中的那个男人永远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没有任何人可以夺走他的锋芒。

他会一马当先,他会一骑绝尘,他会将所有对手远远地甩在身后,他会纵马驰骋,向着她奔来。

他脸上一定会笑得无比灿烂,他的眸子一定会无比明亮。

他那么期待把胜利交给她,以换取她手中的红缨和她的笑容,可是,她做不到了。

对不起,风长天。

在你那么威风那么想让我看见的时刻,我没办法看到。

一道白绢飞上了天空,在风中轻盈地舒展开来,露出一道锋利的切口,然后才缓缓落下。

就落在姜雍容身边。

姜雍容转过脸,隔着丛林便的草海,看到阿都的刀尖对准了塔师的胸膛。

胜负已分。

阿都收了刀,没有再对塔师说一个字,转身走向姜雍容,将她打横抱起来。

他的动作可以算得上小心翼翼,但每走一步,姜雍容的脸色还是要白上一分。

“忍着点。”阿都先把她放上马鞍,然后再上马,“到了天女山便有军医了。”

姜雍容没有说话。

她回头看,塔师的背影还是保持着方才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像是化成了一具雕像。

“我说过不用他来的,可他偏偏要来。”阿都的声音里有一丝说不出的味道,似落寞,似唏嘘,“其实我早就能打败他了,但他不知道,他一直以为我还是那个什么事都要他照看的小孩子。”

“看来你们这趟来北疆是另有要事,劫我只是顺便。”姜雍容道,“不知是什么事,能劳动一位王子,外加一位祭司?”

阿都叹了口气:“唉,人家心情不太好,你还要探听消息,真是无情啊。”

姜雍容:“……”

这人有时候嘻嘻哈哈,但每到关键时刻,当真是滴水不漏。

顿了顿,她问道:“我在书上看到过,在你们那儿,许多被弟子打败的师父会自杀而死。”

“嗯,因为照规矩,胜者可以拿走败者的一切,包括地位、名誉、财物,还有女人。很多人受不了,干脆就去死。”阿都说着,一笑,“但他应该不会,因为祭司需要全身心侍奉天神,不能娶妻,也不能有女人,所以,他的一切就算是送给我,我也不稀罕。”

果然,他的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了马蹄声。

塔师骑着马,手上还牵着一匹,迅速掠过他们,直奔前方,头也没回。

阿都耸了耸肩:“瞧,我没说错吧。”

纵然阿都已经尽管放慢了速度,马背的颠簸还是险些让姜雍容快要疼死过去。

大脑自作主张,打算晕过去了事,但被她强行阻止了。

她生生忍住了这疼。

阿都有点看不下去了:“要不我打晕你吧?放心,我轻轻的,不疼。”

姜雍容额头的冷汗已经将发丝变得漉湿,贴在肌肤上,她摇了摇头:“不。”

阿都忍不住道:“你不会是在等风长天来救你吧?”

姜雍容没有说话。

因为他说中了。

她确实是在等。

颠簸中,疼痛中,一直在等,等待身后有马蹄声出现。

她的神情已经说明了答案,阿都皱了皱眉:“那沙匪到底有什么好?”

有什么好?

呵,姜雍容嘴角带上了一丝轻笑。

你不懂……

他是最好的。

天女山终于到了,北狄的营寨就驻捉在前方,营门紧闭。

“去,让他们开门。”阿都吩咐随从。

随从依令打马上前,正要开口,营寨后忽然齐刷刷冒出两排弓箭手,箭尖居高临下对准了阿都和他的随从们。

“大胆!”那随从大喝,“这里是阿都王子!”

“阿都王子可以入内,但那个央人女子不行。”一个声音从营寨门后传来,跟着塔师排众而出,身边跟着两名全身披甲的将领,塔师道,“阿都王子,每个央人都是我们的敌人,若不放下她,小心我连你一起射杀!”

一遇到奇境,姜雍容原本已经疼到半昏聩的脑子反而奇异地清醒过来,她问阿都:“那两名是天山女的守关将领么?他们是他的人?”

“不是。”阿都面无表情地道,“只不过王庭的规矩,在位的大祭司地位当然高过未继位的王子,毕竟大祭司只有一个,而王子却有不少。”

大祭司!

姜雍容吃了一惊,她原以为塔师只是一位普通祭司。大祭司在北狄王庭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北狄王,所有人都要服从大祭司的号令。

两个想法闯进姜雍容的脑海。

一:身份如此尊贵的大祭司居然甘愿扮作阿都的随从,阿都看来是独占了北狄王的宠爱,大祭司已将自己的未来押在阿都身上。

二:北疆有什么事,需要大祭司陪同王子亲临,才能办好?

“他是不是不甘心输给你,所以想趁机杀人灭口?毕竟你赢过了他,只要你愿意,他所拥有的一切便会烟消云散。”

不管脑子转过多少念头,姜雍容声音依然不动声色,她轻轻道:也许就算你放下我,他也有别的借口杀你。”

“那我倒要试试,看他是不是来真的。”

阿都说着,两腿轻轻一夹马肚,马儿上前了两步。

刷刷几声弓弦响,一排箭笃笃射进马儿身前三尺,马儿受惊,疾转退后,动作极大,姜雍容疼得死死咬住唇,才没有哼出声。

“王子,我说到做到。”塔师说着,从一名兵士手中接过了弓箭,上箭,扣弦,开弓,箭尖对准阿都,“您再上前一步,我的箭可是不认人的。”

阿都的眼角抽搐一下,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马儿长嘶一声,跃过那排箭,直奔营门。

几乎是同时,塔师手中的箭离弦而出。

阿都的脸色变了。

他之前没有要塔师的命,是念在还有几分师徒之情,没想到塔师却是半分也不念。

箭尖挟着奇怪的呼啸声,飞一般射过来。

然后他才发现,不对!

塔师要射的不是他,而是他怀里的姜雍容!

他拔出刀想挡开这支箭,可塔师太了解他了,这个角度刁钻至极,他除非把姜雍容推开,然后自己受下这一箭,否则姜雍容必死无疑。

可且不说已经受伤的姜雍容摔下马能不能扛得住,只要姜雍容落马,营寨内的箭矢立刻就会将她射成一只刺猬。

“塔殊!”

阿都发出一声狂怒的大吼。

姜雍容靠在阿都的身前,觉得耳朵都快被他这一声震耷了,脑子里嗡嗡响,视野里只有那支箭射来,劲风已经扑面,下一瞬就会将她贯穿。

她又一次离死亡这样近了。

从前死亡对她来说仿佛一个安详的怀抱,但此时此刻,她心中满是恐惧。

不,不,不!

满心想逃离,可是身体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箭尖迫近。

——然后,停在她的面前。

箭尖锐利,只要再近一分,就能穿透她的头骨,但它一动不能动,只能箭身被一只手握住了。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袖口挽到臂上,露出一截结实的手臂,每一寸肌肉下都隐藏着凶猛的暴发力。

姜雍容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整个人放心地晕了过去。

——风长天……你来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