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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芬芳悱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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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是气昏了头了。”喃喃一声,我起身下了车,告知郭山我已同郭川陈明利弊的谈过,郭川也已同意暂不再论此事。他正忙不迭感谢我时,我挑了挑唇角截过他话头:“好啦,这也算大功告成,好消息便由你通知祁将军罢。”

“这……”

措手不及间,郭山红了脸挠挠头,得率在旁偷笑,我轻声鼓励:“只是郭川将军只应了近日不提,来日如何,你便要多加努力了。我离开胡汝时倘若不及与你告别,那下次再见,便是你抱得美人归之时。可别让我等太久啦。”

“多谢帝姬。”

重重点头,郭山目送我上了马车。直至得率在外轻言了一声已看不见他人影了,我方阖了眼眸疲惫道:“快些速度,我要尽快赶回王府。”

“是。”利落应声,得率吩咐车夫快马加鞭。他则与从前一样骑马在侧跟随,一路安静回至开元王府无话。

甫踏入府中,阖伯便笑着迎将上来。他眼角皱纹因这笑容加深,原本也已至花甲之年,更平添出真心实意的慈爱:“王妃回来了。公主已在桃蓁轩等候了一阵子了。”

自昨日我同桓娓含泪含笑的携手交心后,开元王府上下诸人,并广旗、得率、怀延三人等,在内已称我为王妃。只是不知怎地,此时此刻,我闻听着这二字竟涌起一股心酸,再瞅见阖伯花白头发,眸底不经意湿润了几分:“下午去了郭川将军府上,谈着事情忘了时辰。叫你们等我了,不好意思啊。”

“王妃这说得什么话。”阖伯随我一同往桃蓁轩去,路上遇见一名侍女,要她知会府中人可以用膳了,又听从我所言,命人将广旗三人的饭食一并取出,着人将桓娓请到后苑凉亭。这些做完,才慢慢接上方才的话:“昨日王妃自己说,咱们是一家人,府内无需规矩,免了那些尊卑礼教束缚。既如此,我便倚老卖老一回,只作是府中的老人,等着一家团聚用膳,不是最寻常不过么。”

听着这话微微出神,我片刻垂了眼眸,轻笑道:“是啊,最是寻常……是月穆失言了,一会儿向阖伯敬酒请罪。”

待我与阖伯说笑着走到凉亭,桓娓与广旗三人俱已到了。正与怀延说着话,见他起身便就着原本姿势回身,桓娓嗔怪道:“要人来请,说是在凉亭小聚,东家反倒姗姗来迟。世上可有这般道理?”

“皇姐此言,倒是变着法儿的夸我呢,可见并未生气。”

盈着笑坐到桓娓身边,我暂且压下心中怅然,调侃道:“我自是无西汉李夫人那般容貌动人,叫人念念不忘,得赞一声姗姗来迟。皇姐若是真气了,只说蜗行牛步四字便是。可见皇姐仍是心疼我。”

“不过出去了一日,脸皮倒是厚了。”与广旗等一同笑起来,桓娓伸手溺爱的点点我额间,我佯做痛着哎呦一声,挽了她手臂娇声:“好了皇姐,我可是费了一下午口舌。郭川将军半点点心都未给我吃,眼下正饿得很呢。”

“王妃这话,倒像是嫌我们营中的伙食不好似的。”凑上前来挑眉,怀延学着我模样娇滴滴的说道:“也不知谁说酥饼好吃,一连吃了三块!”

众人俱哈哈大笑起来,我抿唇瞪了怀延一眼,唇角笑意定在原处。席间桓娓只字不提今日郭川所言之事,我见余人俱是开怀,也不忍拂了他们乐意,便只好也做无事样子,随他们一同谈天说地。

这一顿畅快晚膳,直到酉半时分方算是尽兴的告一段落。面上俱有微醺之色,广旗与得率道为免营中有事,他二人先行一步,怀延则留下与阖伯一同打点整顿这一日府中琐事。

我瞧着他们轻车熟路的这样分配着各自的角色,再看桓娓从始至终平静的神情,到底黯然了眉眼,独自一人走到凉亭的角落坐下。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

苦涩的低下头,我掩饰着自己心思,不愿使背影透出哪怕半分的萧瑟与惘然。胳膊搭在凉亭的石栏上,脸庞埋进臂弯的空隙中。耳边收拾谈话的声音渐渐低小,渐渐远去,渐渐消失。我便在这瑟瑟的秋风里,眼角干涩着,执拗着不肯阖闭双眸。

“月穆?”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已是什么时辰,只知我已然朦朦胧胧的陷入浅眠。近身处柔和的传来温暖的唤声:“月穆?回屋去睡吧,晚风泛凉,伤身体呢。”

“……皇姐……”

挣扎着在坠入无边梦魇前脱身,我揉着有些缓痛的眉际之末,抬眸略带茫然的看着桓娓。她失笑,摸了摸我发丝:“这是睡得迷糊了?”

摇摇头使自己清醒过来,我起身,却因长时间未动而僵了身子。由桓娓扶着出了凉亭往交泰居去,我抚着微凉的裸露在外的手腕,后知后觉道:“再过几日……便该是白露了罢?”

“是啊。”慢悠悠的同我并肩而行,桓娓呼出一口气:“阴气渐重,露凝而白。鸿雁来,玄鸟归。月穆也该准备启程返乡了。”

“我同澄廓自凉鸿终蜀的那处悬崖下死里逃生后,澄廓说愿与我再同去泛夜一回。”沉静语气,寂然如夜,我抬头看天:“彼时他说了一句,我所求此心安处,正是他之归宿。因而皇姐所言返乡二字……即便说作离乡,也未尝不可。”

“此心安处是吾乡啊……”

叹息般念出这句诗,桓娓欣慰着,缓慢的点了点头。我心底那束星火却似被她这一动作点燃,再无法做出此前告诫自己的那般平静:“月穆今日所见之人,俱是故识旧交。不仅同澄廓、同月穆相识,更有了解关心皇姐之人。皇姐……为何受了欺负,却不同月穆讲呢?”

仍维持着唇边优美弧度,默不作声。桓娓仰头,眼中无光:“你看,今夜有漫天繁星。”

“皇姐……”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转头望着我浅笑,桓娓宽慰着拍拍我手背:“你不晓得,多年以前,恪儿尚不是平州王时,我与母妃过得是何等日子。母妃走后,恪儿首次出征许久未归时,我独在归桑皇宫中,过得又是何等日子。与当年经历相较……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从前有澄廓,如今有我。”坚定眼神,我回握住她冰冷双手:“澄廓依靠自身给皇姐无虞,我纵不能保皇姐无忧,至少可令皇姐平安,不必看他人脸色。何况此事定是桓婕在旁添油加醋,危言耸听,才令皇上有如此念头。她如今无太皇太后庇护,咱们又何必怕她?”

“只论亲疏远近,便已是在下风了。”桓娓微微颦眉,沉声道:“我不是逆来顺受,只是不愿再争了。争这一口气……又能如何呢?”

她这幅心如死灰模样,分明与当初的我如出一辙。咬了唇角,我凝眉凝声:“皇姐当时劝我的话,莫非只是为了哄我,而非出自自己真心么?”

桓娓一怔,转头看过来,方欲说话,我已先一步开口:“皇姐只觉得,澄廓会因我的逃避而失望,却不会因皇姐的消沉而伤忧么?皇姐只觉得,这世间令澄廓惦念牵挂的,唯我一人,而无皇姐么?”

“皇姐若这样想,实在是对不住澄廓的心意。”桓娓全然愣住,我移开目光,看向在夜色与夜风中摇曳横斜的树影:“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行行无别语,只道早还乡。皇姐每每收到澄廓家书时,便从未感到澄廓对您的思念之情?便从未感到澄廓与您的骨肉亲情?便从未感到他征战沙场,所要守护的,所望珍重的,所愿开心的……是谁么?”

泪珠滚滚而下,直落入花苑土泥之中,与护花春泥融为一体,再难分割。我上前,轻轻拥住桓娓,低了声音在她耳边缓声:“因此,皇姐即便是为了澄廓,即便是为了月穆,也应当打起精神来。像皇姐劝说月穆的那般,好好替澄廓……”

言至此处,却再说不下去。我微哽了语气,暗恼自己不争气,却察觉桓娓回抱回来:“……多谢你,月穆。”

拧了眉间,阖了双眸,我尽力忍回眼中酸楚,眨了眨眼睛,与桓娓携手对视:“家人之间,不言谢字。只是皇姐……非是月穆多想,而是依桓婕脾性,眼见皇姐与郭山之事不成,定会再到皇上面前再进谗言,直要不停的找皇姐的不痛快才是。皇姐千万勿要为此气了自己的身子,伤了自己的心。”

“这点你放心。”扬唇一笑,终于又有了初见时气度自在,神采飞扬的样子,桓娓眸中映出星光:“我既已不会任人宰割,便也不会轻易遂了她的心意。说实话,那次宫宴的慌乱大半是因猝不及防,此事过后,我才明白这些日子桓婕未寻我麻烦的缘故。心里也正窝着一股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