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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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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说爬床,掌柜就这个反应,是楚王无疑了。

寻常百姓,哪敢编排宫里人,不怕隔墙有耳引来杀身之祸?

掌柜敢这般说,就是在那一瞬潜意识默认,楚王即使知晓了,也并不会对他如何。

楚王萧绥。

这个名字,这两日里,谢珉听了其实不止一次。

烟花之地,向来是坊间传闻的出处,毕竟这里三教九流荟萃、鱼龙混杂,各个阶层都有,三杯酒下肚,流言四起,真假参半。

这两日,楚王萧绥是姑娘嫖客们口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

谢珉原先只是囫囵记下,如今知晓掌柜是楚王的人,才想起这个惊世之人,毕竟在此之前,楚王萧绥再惊艳,也与他无关。

关于楚王的传闻多如牛毛。

他在某种意义上很极端复杂。

嘴碎之地,向来青睐极端复杂之人,毕竟规规矩矩之人无趣,没什么可讲的,嫖客爱面儿,姑娘搂在怀里,说几句楚王生平,就能叫她眼中生趣,惊叹连连,或恐或慕,多番追问,何乐而不为?

萧绥的地位很极端。

谢珉所处的大楚,经历过先祖时期的四位异姓王叛乱后,曾立下永不封异姓王的铁律。

异姓王,区别于普通王爷,并非皇室血脉,一般是因有重大功绩,被皇帝加封的,多半有封地。

先祖时期封的几位异姓王,都曾陪先祖开疆拓土,战功累累。

而先祖之所以在平定叛乱后立下这样的铁律,让后世子嗣必须遵守,显然也是醒悟过来,这样功绩实威望高的人手握滔天权柄,将会给王朝带来怎样巨大的威胁。

先祖励精图治,一代英杰,尚且处理的焦头烂额,后世子嗣,若是好逸恶劳,怎么斗得过这样的王?

是以大楚开国三百年以来,每一任皇帝都遵守着先祖铁律。

直到先帝那朝。

先帝年轻有为,雄才大略,一扫前几朝的颓容,拾起先祖旧志,思图天下,重武轻文,大规模扩军,屡起战争,想扩大版图。

萧绥就是他实现伟业路上遇见的最强助力。

萧绥出身行伍,原先只是个良民,十九岁已靠赫赫战功官至骠骑将军,征战多年,无一败绩。

大楚的版图短短几年内扩大了五分之一。

先帝力排众议,背弃祖宗铁律,加封萧绥为异姓王,以国号“楚”名之,对其的看重可想而知。

那年萧绥才二十三岁,已位极人臣。

可随后一年,先帝积劳成疾,竟遽然崩了。

无人再支持萧绥,他成了风口浪尖不尴不尬之人。他是大楚三百年来唯一的异姓王,这个身份引来的猜忌可想而知。

新帝并非太子,只是庶出,借外戚、宦官之力一举上位,手段可想而知,手握重兵的楚王萧绥毫无疑问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康熙擒鳌拜,后平定三藩,奠定无上威望,古来于集权有心思的皇帝,想法都差不多——新帝要拿萧绥开刀,成就王者霸业。

急召萧绥回京,名为接风洗尘,论功行赏,实为收兵权。

——新帝这几年坐稳了皇位,终于要对楚王这个异端下手了。

俗话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楚王萧绥若是和朝廷打太极,明面上称军务缠身走不开,暗中行抗旨之实,朝廷也不能耐他何,毕竟边关是萧绥的地盘,萧绥不来,谁又敢过去?钦差指不定前脚刚踏进楚王地界,后脚便人头落地。

到时萧绥只佯装不知,上道折子,说钦差死于马贼,天高皇帝远的,谁又有证据能证明人是他杀的?

这法子虽然不治本,拖延个三四年,绝不成问题。

但萧绥居然应召欣然前往。

——离开他安身立命之地,前往水深火热的京城。

京城,皇权中心,皇帝的地盘。

他等于是踏入了险境。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也不乏有人说,这些年朝廷屡屡薄待楚王,楚王忍无可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准备反了,回京是伺机而动,要对皇帝下手。

这言论不知真假,但空穴来风,且甚嚣尘上,事必有因。

——楚王为人深沉,行事诡谲,令人咂摸不出其中真意,忠奸莫辨。

若是忠臣,他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怎会不知朝廷此举本意,为何不直接交出兵权,成君臣大义,得个富贵虚衔,荣华一生?

为何屡屡屠杀战俘,背负滔天血债?

为何多番公然抗旨,不给皇家颜面?

若是奸臣,又为何征战南北,保家卫国?

谁也猜不透堪不破,是以争论谣言无休无止。

世人可能不知皇帝,却无人不晓异姓王。

而这尊大佛,现如今要回来了。

不知为何,得知掌柜是楚王萧绥的人,谢珉心头忽然笼上了一层不祥。

他眉心微蹙,抬头看天色,正值午后,天上本该金光耀目,不知为何竟乌云密布。

浓云在青楼上方的天幕翻滚,阴翳一点点扩大。

谢珉静看着自己伸出窗外的手,逐渐从被阳光笼罩的橘黄,变成了一片死寂的灰白。

楼底下人声鼎沸的长街上,几个小儿蹲在地上,似在用短胖的指捻杀从他面前爬过的小蚂蚁,边玩边笑。

谢珉垂下眼帘。

谢珉隐约想起,掌柜是三个月前被甄太监新雇来的。

楚王萧绥的人,为何隐姓埋名于青楼?

掌柜为何突然开始劝妓从良离开青楼?

离开青楼?

青楼?

糟了!

谢珉脸色骤变,但那只发生在须臾之间,下一秒,他神色又无波无澜起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打了个哈欠,站起道:“闲来无事,睡了又越发困顿,去找胡车儿算了,还能避过下午的相看。”

掌柜的目光却穿过他,落到了他身后的窗外。

那里有马疾驰的声音。

谢珉出去了,掌柜看着他纤瘦而显得有些羸弱的背影,眼里闪过不忍,终究还是阖上眼,长叹一口气,心道了声对不住。

热闹的官道上,百姓听见身后马车轱辘滚过地面的声音,纷纷回头,入目的是辆普通至极的马车。

他们生在京城,天子脚下,晓得城里住的有的是达官显贵,向来谨小慎微,第一时间看马车顶有没有标识身份的特殊记号,没有。

驭马的也只是个一身短褐的普通车夫。

他们这才放心收回视线,稍微往两边靠了靠,该说话的说话,该买东西的买东西。

权臣高官打官道过,他们是一定要避退的,万一冲撞了贵人,岂不是人头落地?若是普通人家,就不用管了,人家反而怕撞着他们赔钱,是以一定会仔细控马。

生门前,出去买胭脂水粉的妓子回来,和贴身伺候的丫头有说有笑的,那丫头竟胆大包天地挠起主子痒痒,主子笑得不行,一直扭着身子躲,也没看路,就这么走到了官道正中间。

“让开——!”

马车已离得极近,边上忽然窜出来个人,车夫惊惶万分,拼命回拉缰绳,吼道。

那妓子却吓得愣在原地。

变故横生,两边的人惊恐地看着那个妓子被撞了出去,“哎呦”一声摔在地上,脸磕在台阶上,擦破了。

马车往前冲出去几米,终于停下。

热心人赶忙过去将那妓子扶起,那妓子捋起袖子,她是这种出身,不讲脸面,叉着腰指着马车就破口大骂:“睁眼瞎是不是?!给我下来!赔钱!不然我告到官府让你好看!”

“可不能赔少了啊!我靠脸营生,你看我这脸都毁了!这恢复个大半月的,多少银子没了啊!你们都看看!”

那妓子让边上人都瞧瞧,见他们点头,越发理直气壮。

马车上的车夫往帘布靠了靠,像是在和马车里人说话,妓子哼哼几声等着,大约十几秒后,那车夫扬声道:“我家主人说,是马撞的你,不是他撞的你,要赔也该马赔,不该他赔。”

百姓愣了愣,哄然大笑,那妓子的脸霎时红了起来。

“狡辩!马是他的!他得负责!”

车夫又将身子贴上帷幕,过后道:“我家主子说,他的马撞的是你,定然是他赔,但他的马撞的不是‘你’,而是‘你的脸’,所以该马赔。”

百姓笑得更大声了。

谢珉刚走到生门楼下,就瞧见这场景,微攥紧手,暗道该来的还是来了,躲不掉。

他就算现在去找胡车儿替他赎身也来不及。

他干脆不走了,立定在门口,打量的目光悄然落到低调至极的马车上。

那妓子似是辩不过,怒道:“那好啊,马撞的我,马怎么赔你倒是说啊?”

车夫低声询问一番,道:“杀马。”

谢珉脸色微变。

先祖以武定天下,先帝又重武轻文,抬高武将地位,武将又怎么可能离得开战马,是以大楚将马视为图腾,大楚的马,命比人贵,杀马等于……亵渎皇家尊严,死罪一条。

马车里人不可能不知道,知道还敢说杀马……

谢珉深望马车一眼,黑如点漆的眼眸似要穿透那层漆黑的幕布,落到马车中人的脸上。

百姓们都笑不出来了。

那妓子却似是不通文墨,也不关心国家大事,并不晓得这,她睨了眼马,见那马毛色斑驳,又羸弱得很,似是觉得有些不值,但一时又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便退而求其次,得意洋洋道:“那好吧,杀马吧。”

“要杀马喽!”小儿兴奋尖叫。

百姓们却脸色一白,他们互相看看,终于有一人站了出来,闪烁其词道:“还是莫要杀马的好。”

那妓子瞪他,怒道:“你刚不是还帮着我吗?!如今连只马都杀不得了?!”

那人忌讳得很,暗中给她使眼色,快步走到她跟前,附在她耳边向她道明其中曲折。

妓子吓得腿都软了,差点跪下,忙改口道:“还……还是不杀马了!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马车的帘子突然掀起一点点,一个年轻男子从中钻出后,立马将帘子又盖上,似乎生怕被人瞧见马车里头。

出来那人穿着身绛色衣袍,眉目极尽风流,伴着丝轻佻,像个流连花间的翩翩公子,倜傥不羁,潇洒浪荡。

他提起衣袍下摆,有些吊儿郎当地坐到马车外头。

那个方才提点妓子的机灵百姓认出他是谁,吓得浑身发抖,跪下道:“世子爷万安!”

百姓惊慌失措,万万没想到这样一辆低调的马车里,坐的竟是鼎鼎大名的世子。

谢珉却仍瞧着马车。

安定侯世子齐景。

也是青楼姑娘们常提及的对象。

但马车里还有别人。

帘子掀起的刹那,他看到了一片纹着金纹的黑色衣袂。

齐景指了指身后的马车,对那妓子道:“我可不是马主人,刚说要马赔是我逗你呢,不是他,他可不喜欢同人当街辩论。”

齐景言笑晏晏,那妓子却吓得花容失色,道:“不……不打紧,不要赔了……”

世子爷这等身份,做什么都是对的,一个老百姓怎敢要赔,不惹祸上身就不错了。

齐景把玩着手中玉佩,道:“那怎么行呢?他向来是说到做到之人,怎会欠你的?你是要他德行有亏是不是?”

“不不不!”那妓子忙改口,声如蚊呐,“那他……他想怎么赔?稍……稍微意思一下就行了,真的无碍——”

齐景抬头,笑意越发深了:“他刚说,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