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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Ballade·Op.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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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落后的远航】

左手五指化作一把宽齿梳, 从额间一直推到头顶,金发被指尖打乱了分路,顺从地倒向脑后。李斯特颓唐地松开指梳, 低头将脸埋进手掌中。

柔软的发丝失去束缚,簌簌垂落下来。失去光泽的发丝倾泻就和演奏会落幕时一般, 只不过这一次,钢琴之王的退场没有鲜花和掌声。

宛若经历最糟糕的一场舞台演出。

绝不可能在钢琴上失误的音乐家, 每一个小节都是错。

李斯特放下手,无力地仰头靠在马车座椅的靠背上。

悠长的叹息在车厢里化作一阵虚幻的白雾, 声音消失的时候,他的双目也失去了昔日的奕奕神采。

头颅微转, 有一小缕发顺势滑到眼前。青年不为所动,任凭车窗外那幢独立的小楼被一条模糊的黑影分割。

没有解释。

甚至比起解释而言,和那个人的关系,似乎走向了更为艰难的境地。

李斯特的神情越发黯然和疲惫。

因为了解,知道肖邦是怎样一个人, 所以在更有利的证据浮现之前, 或者在波兰人自己冷静下来前,所有的解释都会被认定为借口、蓄谋和诡辩——尤其这一局布置得近乎是真相。

青年嘴角无力地勾起一丝荒诞的笑。

莫克这场表演无可挑剔,以报复回应报复,不计后果的疯狂,果然是她的本色出演。

“先生,接下来您要去哪里?”

马车夫抱着帽子出现在车窗前,大概是雇主不再和往常般和煦亲切, 询问行程时他格外小心翼翼。

“随便去哪……你看着走……”

李斯特的回答散漫到像是一种为难。车夫瞬间僵立在外面, 看起来震惊极了。

青年不由得再次叹气。

他本意并非如此, 只是心情不同, 外人的解读又会变成另一重模样。但他此刻无暇再去顾及他人的感受,微笑对他二言,已是一件艰难的事。

手指微握,掌心里的异物感触分明。

李斯特抬起右手,掌中赫然放着一个玻璃小瓶。里面装着咖啡豆,份量刚好够一两个人一天的量。

烘焙过的豆子香气慢慢随着掌心的温度苏醒,他随意转了转瓶子,瓶身上的商店标签证明了他的直觉——是一罐新口味的咖啡豆,分量足够试尝。

这只小瓶子是第二次和肖邦不欢而散,欧罗拉出门送他时,不着痕迹塞到他手里的。

嗯?

莫非——

“先、先生……”

“去这里!”

李斯特将瓶子拍到车窗上,标签那一面紧贴着玻璃。

车夫会意,凑近看清店名后,立马扣上帽子逃去驾驶室。

白瓷和咖啡是一对温柔舒心的组合。

黑棕的液体在无暇的暖白衬托下,越发令人平和安定。尤其最外圈那层金棕的圆环,仿佛可以软化时间。

欧罗拉走进咖啡店,发现李斯特的位置并来到他跟前的时候,除了静默地坐在桌边、将手臂换在胸前的青年钢琴家,最引得她在意的的是那杯无人品尝的咖啡。

金发的男子若有所觉。他一抬头,刚好看见少女轻轻拉开椅子正准备坐下。

李斯特松了口气:“看来我还算聪慧,没有让你白跑一趟……”

欧罗拉浅浅地笑着:“即使白跑一趟也没关系——因为你是弗朗茨,你一定不会错过这里。”

“他肯放你出来?”

“家里没有我喜欢的咖啡豆了,我只好出门补充一些。”

放下手臂的青年,盯着桌上的瓷杯牵强地笑叹道:“他怀疑世界,却从不怀疑你。”

少女没有立即回答,招手换来服务员,在他惊讶的目光里,点了一大份的……咖啡豆。

“因为我确实是来买咖啡豆的呀,弗朗茨,只是‘碰巧’在这遇见了你。”欧罗拉眨眨眼,微微探出身子,小声地问他,“现在我没有要做的事了……肖邦的好友李斯特先生,我能问问,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什么了吗?”

仿佛有一束破冰的阳光温暖地覆盖在李斯特身上。怔愣的青年突然发笑,极为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微笑着深呼吸。疲惫和难过渐渐在他脸上疏解开,纵然说不上回复活力,却也不似先前那般颓唐了。

“欧罗拉,弗里德在对我生气,在谴责我的……某一行为——但就像我在你家说的那样,我没有做过那件事。”

“这是一个被计划好的、完美的误会,我现在无法为自己辩解。”

“你愿意听我阐述事件的始末吗?上帝为证,我绝不会有任何欺瞒。”

欧罗拉把那杯咖啡挪到面前,温和地注视着李斯特的眼睛。

“我咖啡喝得特别慢……弗朗茨,一杯咖啡的时间,我相信你说的每一个词汇。”

……

故事并不复杂。李斯特也是一个十足的绅士——即使谈论的主角是陷害他的人,因为对方是女士,他的用词并未带有过多的个人色彩或攻击侵向。相反的,他极大程度地在另一位女士面前,维持了那个女人的体面。

卡米尔·莫克,现在的玛丽·普雷耶尔夫人,对匈牙利钢琴家“阻挠牵线”,报复式地对他展开了反击。

“我本对莫克毁掉和埃克托尔的婚约,下嫁给钢琴制造商富商并未有过多言词,即使她在婚后依旧干涉着那个可怜男人的生活——埃克托尔因她痛苦过,但他没有对这一切愤怒,我便不能只作为朋友去帮他指责……毕竟巴黎有巴黎的规则。”

“莫克的确在钢琴上很有天赋。在遇到你之前,我或许因为她类似我而忽视掉一些问题……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对弗里德感兴趣的……或许吧,就算弗里德结了婚,也不能折损他的个人魅力——他的钢琴就是拥有那样的魔力。”

“阻止一个巴黎贵妇的喜欢实在太难,除非她自己厌弃。等我发现事情失控的时候,她已经向我询问弗里德的公寓在哪了——感谢我和他换了住所,感谢我们放出的真实假消息……”

“莫克在那间公寓只能遇见我。”

“我无力去改变朋友遭受的过去,却可以改变朋友即将遭遇的未来。”

杯中的咖啡依旧维持着它的刻度。

欧罗拉用银匙在杯子里滑出一圈圈波纹,专注地听下文。

“其实真正开门发现莫克赴约,我还是有些惊喜的——请上帝原谅那时的我动过一小撮的报复心理——让她吃一次教训,可以阻止她破坏你和弗里德的关系,又可以帮埃克托尔报仇,还能打击一下埃拉尔的对手普雷耶尔……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但我不能,那是一位女士,我做不到。原本我准备关上门的,是她执意要进来——我发誓,我只用伏特加灌醉了她,让她在沙发上躺了一夜。我睡在楼上,锁好门的那种!但我不知道,她竟为报复我,在弗里德回来前,伪造了和我发生关系的假象!”

“弗里德以为我接着他的公寓放浪形骸……哦,神啊,那个波兰人生气的时候,才不会去听解释——尤其这个解释,是这么的荒谬……”

少女看着对面的青年胡乱地抓取着头发,原本还算整洁的发型被他弄得一团糟。

她有些哭笑不得,把那杯依旧无人品尝的咖啡递给他。

“弗朗茨,先喝杯咖啡冷静下。谢谢你做的一切。”

像是泄愤出气般,李斯特接过杯子,瞬间就让它见了底。

“弗朗茨,我觉得肖邦生气的原因并不是你用他的公寓做了什么,而是时间地点人物都不对——你和他是朋友,普雷耶尔先生也是他的朋友,而莫克刚好又是他合伙人好友的妻子……或许,他的确对环境挑剔,但他真正难过的应该是一种道德的背叛感,我想波兰先生的敏感心思,你不必我多说就能明白。不过,遇见你们是我此生的幸运。无论发生什么,我们的友谊绝不改变。”

青年放杯子的手一颤,瓷器在桌上碰出清脆的响动,少女莞尔一笑,继续发言。

“这一次,换我守护你吧——你想和弗朗索瓦和好吗?”

她话音刚落,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要想让炸毛的肖邦听进去和他认知相反的解释,最好的办法是先等他自己气消,再慢慢等待真相揭晓的日子。

不得不说,李斯特的直觉非常准确,加上事件发生后,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流言传出。等一周后他再来拜访欧罗拉,某人没有再命令他出去。

虽然也没有给他一个正眼。

最近的安亭街38号很热闹。

肖邦陆陆续续往这里转存他的一些物品,最重要的就是他的曲谱。李斯特来得更勤了,简直要每天都要花上半天的时间在这——为了不给某人火上浇油,他和欧罗拉商量好的来访理由是“埃拉尔合作事宜”及“音乐演奏指导相关”。

毕竟波兰先生的钢琴课又一次因心情不佳泡汤,匈牙利人很热心地给某位小姐补上了进程。

然后……

李斯特半天的拜访,其中的一半时间都是在和肖邦打嘴仗——就欧罗拉的钢琴演奏风格问题,每次辩驳都激情四射、铿锵有力。

当然最后的胜者一定是棕发的青年。

“欧罗拉,他们这是又开始了?”佩蒂特坐在餐桌前拨着蒜瓣,拿手肘戳了戳身旁端坐的少女。

“啊,小学生吵架而已,嬷嬷不用管他们。”欧罗拉摆摆食指,连头都懒得回。

明明昨天已经主动和自己聊过“讨厌的李斯特”,耐心听完“真相”也没有否认批判什么,今天的肖邦依旧我行我素,损人的功力越发犀利。

他们难不成是越吵越上瘾,越吵关系约好?

欧罗拉对他们这种行为直摇头,并以幼稚相称。

“对了,欧罗拉,您知道最近巴黎出了件大丑闻吗?”

“嗯?嬷嬷,你知道的,我近来都没怎么出过门……”

“所以啊,多和女孩子们一起喝茶交际多好,闷在家里也不能把那架木头弹出花来。”辩论声突然又激烈起来,佩蒂特忍无可忍,突然放大声音,拍着桌子宣告,“某位钢琴制造商的夫人被她的情夫拽着头发拉到大街上——普雷耶尔夫人闹出来的丑闻,已经在巴黎满天飞了!”

“您/你说什么?”

连着三重惊愕的反问瞬间响起。

“不仅如此,这位夫人似乎目前已有身孕——今天最新的消息是‘普雷耶尔先生拒绝承认孩子与他相关,离婚已提上议程’。”

“……”

欧罗拉扭头望向肖邦。快石化的波兰人慢慢挪动脖子,蓝色的琉璃对准了那片日内瓦湖泊。

“我早就说过的,我没做荒唐的事,那个女人真的不可理喻。”

“等等,弗里德,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你该不会以为那个孩子——神啊,敲敲他的脑袋吧,你如果怀疑我,为什么不怀疑柏辽兹呢!”

匈牙利人被注视到头皮发麻,他惊恐地跳着脚,慌乱中直呼另一位好友的姓氏。

波兰人嘴角微抽,他略带嫌弃地扫了眼李斯特,直指装着曲谱的书柜。

“蠢(狗)……架子上第二层左起第五册,拿过来给我弹上十遍。”

普雷耶尔办公室。

肖邦看着好友,卡米尔此刻已经点燃了第三支雪茄。

他没有主动说话,只默默打开办公室的窗,安静坐在沙发上陪着深沉的友人。

吞吐出一片烟雾之后,卡米尔在办公桌上狠狠地碾熄了雪茄。

他不在乎这张高档的木质桌留下来什么印记,不带一惋惜,他将已经几乎破不堪言的雪茄扔进了废纸篓。

“弗里德,陪我去一趟英国吧,巴黎太冷了。”

“好,卡米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