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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Ballade·Op.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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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的阴影】

马蹄和车轮在路面上连奏出平缓的声响, 不断地在耳边敲击出有序的节奏。车厢里十分安静,埃拉尔音乐厅前的言谈话音在对望中沉寂,那些响动仿佛成了世间唯一的声音。

自上车之后, 两个年轻人默契地选择了另一种方式的交流。

声腔暂停运作,只从目光中去解读分析, 主管且自我,没有任何人能够左右思维的判断……思绪天马行空, 每一次眸光的闪烁都能引起短促的呼吸或忘我的停滞。

在彼此的眼睛里,倒映出双方毫不掩饰的内心。

语言和对话仿佛失去了意义。

经历过那些匪夷所思的事件后, 他们之间的关系还能重回原本最怡然的状态,现在爱人就在身边, 或许是该多说些话——尽管肖邦并不认为,目前的车厢里正处于无言的尴尬中……说话,似乎有些太刻意;不说话,好像又太安静。

青年的内心宛若五线谱上标注的颤音记号,波动着, 延长着, 摇摆不定。

“弗朗索瓦,你……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呀?说话?啊,对,说话……嗯,演奏会、钢琴,呃——”

从来没有这样过,就像一只猫路过阳台时叼走了晒在那的小鱼干, 肖邦只觉得被欧罗拉察觉内心的纠结时, 他的舌头似乎也被那只猫一起叼走了。

“想好要说什么了吗, 弗朗索瓦?”

“我、我——”

耳朵有些发烫, 肖邦脑中一片空白。曾经在沙龙里游刃有余地进行社交的音乐家,此刻却无法组织出一句顺畅的句子。

明明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关系,为什么他的人反而变得不太正常了呢?

“真遗憾,弗朗索瓦,你没有机会再打腹稿了——我到家啦。”

“!”

肖邦惊愕地抬起头,瞬间将脸转向车窗。

马车不知何时停下,窗外那栋独立的小楼熟悉到他背着都能画下来。

车门打开,山雀蹦跳着废了出去。

青年刚伸出手想挽留什么,却发现他并不存在什么必须的理由——心里的懊恼突然喷涌出来,他开始后悔浪费那么多时间,如果方才在车内,和她多说一会话就好了。

“你是……在挽留我吗?”

“不,不对——”

她笑着用眼神描摹着那迷人的指尖,神采飞扬。

他尴尬着迅速背起手,仿佛从未伸出来过。

“下车吧,弗朗索瓦,我想邀请你进去喝杯茶。顺带地,你可以好好想一想,那些想说给我听的、却又欲言又止的话。”

“……”

“啊,稍微等我下,我有件小事需要拜托你的车夫。”

“……”

欧罗拉的那只手似乎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肖邦几乎无法拒绝。

等他再次回神的时候,他已经被她牵着,一只脚踏进安亭街38号的大门了。

……

迈过那些曲折,重新再以珍视之人的身份踏进这里,肖邦双目所及的一切,都令他心神倍感温暖。

他看见欧罗拉正忙于那只小茶壶,他听见水和瓷器碰撞出迷人的声音。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氤氲,像白雾一样顺着风流动着,却把每一寸的经过,都填补得满满当当。

到底为什么喜欢,到底为什么在意?

又或者其实根本就没有原因——非要究出为什么,那就只能是“她是欧罗拉”吧。

她是他的必然。

只是因为你是你,所以我才会喜欢。

琴盖被轻轻掀开。肖邦珍视地抚过每一枚琴键,最终将双手置在黑白的键盘上。

比起语言,他更偏爱用音乐、用钢琴来倾诉。他不像李斯特能随时妙语连珠,但他的琴声,懂的人一定能好好倾听。

旋律温柔得似春日的流水,潺潺地流淌着,慢慢灌进心里。琴键的起落仿佛构成波光里的晶亮,闪闪生辉里,有花木低垂摇曳的剪影。

云层随着风走,轻薄如纱。夜月朦胧,将云染出皎洁的边角。缱绻着绵延,最终在草叶尖滴落下几声心跳。

肖邦未曾意料过,他竟会用这样的方式去演绎他的夜曲。

黏绵的,甜腻的,却又如此贴合他此刻的心情——真是,糟糕透了啊。

茶杯。

温热的水汽正在眼前袅袅飘浮着。钢琴曲一结束,茶水便递到了肖邦身边。

“弗朗索瓦,如果弗朗茨在这,他一定会为此愤愤不平……‘凭什么让我照着谱子弹,你明明自己都不遵守’。这样演奏,不太像你呢。”

“欧罗拉,你亲眼所见,又哪里不像我了?”

“你是真的肖邦吗?这么浪漫的演绎,简直像是把你的夜曲扔进了蜂蜜罐里一样……先生,您确定欠我的肖邦钢琴课,真的靠谱”

少女笑嘻嘻地掏出一枚金路易,放在谱台边,眼中满是谐谑和揶揄。

青年捞过金币,细细在指尖摩挲,故作镇定。

“咳,欧罗拉,只有肖邦才能诠释肖邦。所以,我的肖邦就是合理——当然,这种情形只是特殊,偶尔,我也会喜欢这样的表达。”

“啊,弗朗索瓦,我可以叫‘安可’吗?比起靠谱的肖邦,这个不着调的你,我突然更喜欢了呢。”

安可,呼唤你“再来一次”。

只有肖邦才能规定如何去弹奏肖邦,只有音乐家本人才能打破固有的规定。

生活在浪漫主义时代的他,一切的一切都携带着古典主义时期的特质。用过于甜腻和抒情的方式去演绎他的曲目是一种错误……但有时候,有那么一刻,或许音乐家本人,也愿意在他的音符上洒满糖霜。

“只要你喜欢,我予你无限‘安可’的权力。”

……

“嘿,我的先生和小姐们,看看时间——”

戴着睡帽的佩蒂特突然出现在客厅里,她一边轻拍着餐桌一边打着哈欠,无奈地望着钢琴边那一对精力无限的年轻人。

“肖邦先生,我不否认您的琴声无比的美妙……如果在白天,我会非常乐意成为您忠实的听众。还有欧罗拉,音乐会早已结束,我想你需要休息,对吗?”

琴声戛然而止。

撂下一句隐晦的劝告后,佩蒂特也不在意他们的回应,转身退场。

尴尬几乎把两位音乐家的视线冻结在餐桌上。

良久过后,他们终于悻悻扭过头,彼此对望着无言。

“那、那我应该,跟你道别了……”

肖邦局促地站起来,压抑着从双腿上传来的、想要立刻从这幢房子逃离的冲动,磕绊地说着话。

和欧罗拉相伴的时光太过美好,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分歧。今夜的所有都能和记忆里的快乐往昔无缝衔接起来,令他几乎忘记这才是他们跨过沟壑的第一天。

“和我道别,你要到哪里去呢?”

“回、回家?”

脑袋愚钝到运转不开,欧罗拉显而易见的问话,肖邦的回答的语气竟充满着不确定。

听到她的浅笑声,他再次在心里用zal填满了整片胸腔。

“你还能回哪里去呢,弗朗索瓦?还记得下车时我和车夫耳语了几句吗——我告诉他们,今夜不用来接你了,这个点难道你要走回去?”

肖邦刚要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盯着欧罗拉有些不知所措。

“放过可怜的车夫先生们吧,让他们好好休息一晚……另外也请放过你的双腿,想要散步的话,明天我可以陪着你随便走多远。”

他的肩膀似乎被她拍了一下,等他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被她勾住脖子,一个轻盈的吻留在了他的额间。

肖邦瞪大眼睛,只看见欧罗拉像只兔子,灵活迅捷地窜到了楼梯间。

“那是晚安吻,弗朗索瓦。你的房间在楼上,我想不需要我给你开门啦……明天见!”

脚步声渐渐远去,波兰人看着山雀飞向卧室,无论如何都挪不动步子追上去。

他用手指轻轻点触在湿热快散去的额间,耳根隐隐发红。

“zal……哪有这样的,欧罗拉啊……”

嫣红的酒水在高脚杯里旋转摇曳,修长的手指像是轻捻在那根细长的玻璃上,手腕微动,一切竟烨然生姿。

李斯特站在窗边,左手撩起窗帘,右手不忘将葡萄酒送至唇边。他虚眯的眼眸里藏满了星子,眉目间浸染着些许微醺的酒态,慵懒又惑人。

这位刚在埃拉尔音乐厅掀起风暴的钢琴家,此刻随意地倚靠在窗沿边,完全不在意自己无形中又成了一幅绝美的肖像画。

音乐厅,演奏会,钢琴啊……

匈牙利人唇边的笑意越发浓厚。他欢快地将杯盏里的酒水一饮而尽,利落地轻丢下玻璃杯,整个人似乎要轻盈地飞起来。

原因无它,仅仅只是“李斯特很久没有如此高兴了”而已。

欧罗拉像是一箱被打开的宝藏,简直太令人惊喜——从不嫉妒人的李斯特第一次如此羡慕挚友,尽管只有一秒钟,他却新奇而又真实地品尝到陈杂的滋味。

除了和那个姓“肖邦”的波兰青年初识的那段时光,匈牙利钢琴家很少能和同龄人一起如此愉快地弹琴了。

当然,这种“愉快”要做特别区分:它不仅是一种同为友人或知音的内心共鸣而产生的欢欣,更有一种技艺上的契合或角逐而诞生的酣畅。

金发的青年放下左手,支撑在窗台上。他干脆用头顶起窗帘,眯着眼用空闲的右手纵情地在台面敲击,就像他今夜在舞台上那般肆意——尽管在李斯特身后,就有一台普雷耶尔钢琴温顺地等待着有人掀开琴盖。

指尖在木板上点触出轻重不同的节奏,它成了夜里唯一的声音。没有明确的旋律,很难去猜测这到底是一支什么样的曲子——就像钢琴家如此在意窗外一成不变的、死寂般的街道,无从去解读他内心的深意。

“看来,今晚的确是个圆满的夜……”

李斯特停下手上的动作,满意地挪开身子。窗帘从他头顶滑落下来,将他太阳般的笑容和窗外的漆黑分隔开。

咚咚咚——

敲门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显得格外清晰。敲门人的力道控制得很好,绝无唐突愕然,反而无比缱绻旖旎。

笑容凝固在李斯特俊美的脸上。

他踟蹰了片刻,慢慢僵硬地转过身子。当他抬眼对视上紧闭的大门时,太阳早已失去了光辉,蓝绿色的眸中只余下复杂和荒诞,高脚杯被他紧紧捏在手中,似乎下一秒杯脚便会被折断。

咚咚咚——

敲门声又重了一个力度。似乎因为长久没有收到回应,而沾染了些许焦急。

“看来,上帝并不允许今天圆满地过去……”

一声轻叹从李斯特口中发出。他闭上眼,似乎在平息情绪。等他开始迈步走向大门时,笑容又在一次重新回到了他脸上。

咔嚓——

门锁被打开,大门徐徐转动着,宛如登台前的帷幕,一寸一寸地揭露即将登台的精彩。

“我亲爱的弗——”

李斯特的脸出现在门框里,精致的笑容完美到无可挑剔,但那声温柔深情的呼唤,却在他光辉所及之处戛然而止。

年轻的贵妇人只差那么一毫厘,就无法控制美丽的面容上的表情。

“啊,亲爱的‘莫克’,未曾想我还能有如此殊荣,被您如此呼唤昵称……”

笑容越发灿烂,李斯特甚至微微前倾身体,礼貌问安的姿势在他耳畔晃荡的金发映衬下,竟有着说不出的魅惑感。

“……我真是惶恐呢,亲爱的利茨。在巴黎,去哪能找到一个不愿意这样呼唤你的女人?”普雷耶尔夫人的应变十分迅速,仿佛惊愕只是幻觉一般,转瞬即是风情无限,“这里……你?”

眼前的女子扑闪着晶亮的眼,问句尾音分外惹人遐思。

李斯特根本不需要思考,瞬间就明白她所有的意欲所指。

“如果让莫克您感到惶恐,那就是我的过错了——在巴黎,没有人会愿意这样对待您……”

“……”

对方的指节似乎又白了几分。

李斯特笑意加深,终于在普雷耶尔夫人再次提醒前,停止了虚伪的逶迤。

“这里是肖邦的公寓,绝对不假——只是目前我住在这里。啊,您不是来找我的呀……波兰先生可不在这里。要找他的话,得去我的公寓呢。”

“……你们、互换了住所?!哈,弗朗茨·李斯特,你、你是在戏弄我吗?”

少妇艰难地维持着脸上几欲崩溃的表情,压低声音,直瞪那双带笑的眼睛质问他。

青年不慌不忙,丝毫不为她隐隐的愤怒与斥责困扰。

“噢,亲爱的夫人,我多么冤枉啊——您问我的可是‘还记得肖邦公寓的位置吗’,天父在上,我绝没有对您撒谎,又何谈戏弄您?”

“……”

匈牙利人生动而无辜的自我辩解简直令这位夫人气极反笑,莫克的胸口只得在哑口无言下短促地起伏着。不论他是否在装傻充愣,她都无法去指责他,毕竟她来到这里,本就带着一丝隐晦的、不可多言的目的。

莫克抬眼望向李斯特的脸,这个俊美男人让她心生出距离感来——或者应该这样表达:从她出国旅行回来后,从所有人都知道肖邦订婚起,巴黎的一切,就变得陌生了。

这怎么可以?

这怎么可以!

华美的绸缎长裙被莫克的手抓出一道道褶痕。不甘与愤怒在她的眼中燃烧,转换成一种疯狂的、带着万千风情的劫灰。

李斯特警惕地直起身子,想要拉开安全的距离,却被一只手攀上了衣领。

他的眸光渐暗,笑意越□□缈深幽。

“不管怎样……亲爱的利茨先生,你忍心让我在门外继续被寒冷的夜风摧残吗?”

“……”

莫克的呵气混合着身上的香水,让李斯特看她身后的夜景越发模糊了。

有些事情他从未忘记,有些人受过的伤害真真切切,而施害者依旧游戏人间也是真真切切。反正普雷耶尔和埃拉尔是天生的竞争者,反正莫克曾经玩弄过柏辽兹的爱情,反正她又把念头动到了肖邦身上……

但他绝不是赏善罚恶的神灵,无法行使审判的权力——如果有人执意玩火,那他也只能提前准备好水桶,在火苗刚起的时候,就一把浇灭它。

“请您原谅,夫人,我怎么能忘记请您进来。”

“是‘莫克’哦,弗朗茨。”

带上门的瞬间,李斯特的笑浅浮在嘴角,眸中却一片冷漠。

然而一转身,在他身上,和煦的春日又再次降临。

“那,莫克,有兴趣和我喝几杯吗?”

“当然,弗朗茨,毕竟今天是‘你的胜利’。”

青年从好友的酒柜里挑出最烈的那瓶波兰伏特加,顺手又取了只酒杯。

他专注地往杯子里注入酒水,并未因沙发那的美景动摇半分。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你毁掉我朋友的爱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