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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Etude·Op.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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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别·再见[1]】

颠簸。

时不时从各方传来的震动感,像极了每过两个小节就出现的一串颤音——如果真有这样一段充满“装饰”乐章,绝对会令演奏者和听众腻到发慌。

当然,对正在亲身体验震荡的人来说,这感觉实在是糟透了!

酸痛从骨子里漫出来,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着不适。沉睡的少女眉头紧皱,不安地微挪手臂。

乏力。

眼皮似坠了铅,少女从未想过,睁眼竟会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思维几乎停滞,除了指挥身体“苏醒”过来,她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但身体糟糕的反馈令她气极反笑,她甚至怀疑自己正在经历急救。

“失去左手灵敏的触键感后,我似乎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这个念头一起,所有的挣扎和努力随即松懈,少女颓唐着放弃掌控自身。想必等身体准备好,醒来就是自然而然的事。

恍惚中,她的额头被一片柔软触碰着。

“我可怜的小姐……烧好像退了,你很快就会好的……”

棉质的手帕轻轻蘸取着少女额间细密的汗珠,她能从这细致的动作里感受到照顾她的人的尽心与担忧。温柔的话语似带着些清爽的治愈魔力,驱散着身体的疲乏与紧张,她逐渐放松下来。

退烧?原来乏力感是高烧带来的。我究竟出了什么状况?华沙(warsaw)医院的护工有这么无微不至吗?

少女的思维逐渐活络。虽然困惑,但悉心的照料让她放弃去思考其中的细节。直到一次猛烈的颠簸,震动带来的不适令身体发出抗议的声音。

头上的手帕停止擦拭。

一阵窸窣的响动过后,传来浅浅的摇铃声。

“车夫,慢些、缓些!”

“夫人,这段坏路就快走完啦。小镇就在前面,快些走您也能少受点折磨不是?我向您保证,过了这段我就稳妥些赶车——再忍忍,咱们马上就到。”

许是顾及少女的缘故,照顾她的人压低了声音。得到车夫的回应后,那人无奈地叹着气,轻拍着躺在腿上少女的后背,安抚道:“aurora[2],等到了地方,我保证你一定可以安稳休息……”

车夫?到地方?

不是医院!

发觉不对劲的少女不禁打了个冷颤:果然,在肖邦长凳[3]上听着钢琴曲的自己,绝不可能无故高烧到昏过去。

欧罗拉再也无法保持平静,瞬间睁开眼支起身子。

晕眩。

许是起来急了,这具经历过高烧的身体无法带给少女清晰的视线。她用力撑着皮质坐垫,强迫自己压下袭来的头痛。

眼前的一切都带着重影,只能隐约分辨出这是个有些昏暗的车厢。

“谁?你要带我去哪?”

高热的体温似乎也带走了口腔中的水分,欧罗拉的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

“小姐,你还虚弱着,别那么大动作——”女人赶紧过来扶着少女靠在车厢座背上,关切地握住她的手,“欧罗拉,我是柯塞特·佩蒂特,别怕,嬷嬷就在你身边……”

柯塞特·佩蒂特?

欧罗拉翻遍记忆,发现对这个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

“马上就到德累斯顿了。”看着面色苍白的少女,佩蒂特心疼地问,“亲爱的,你要不要再躺一会?”

“德累斯顿?去德国不回柏林跑这干嘛?我不是在波兰——”

欧罗拉不解地转过头,等到看清事物后,她竟震惊到喉咙失声。

昏黄的煤油灯下,车厢内复古的韵味比某些欧洲旅游城市里的马车服务还要重,找不到一丝现代的痕迹。

而眼前的佩蒂特一副上上世纪油画作品中女士的装扮。盘发梳得一丝不苟,暗色的衣裙上几乎没有装饰。即使人近中年,五官却依稀可辨昔日的风姿。脸上真切的关怀缓和了原本的肃穆高傲,但依旧难掩她身上女管家或是教导嬷嬷的气度。

哪哪都透露着怪异!

欧罗拉眼前一暗,事态似乎脱离了她的认知。

“柏林?它可不在我们的行程里。至于波兰,华沙早被沙皇占着啦,就算老爷在世也不会陪小姐回国;若是夫人,她或许会带小姐你回清国看看呢。只是……他们不在很久了。”

沙皇?清国?

穿越?

听着身旁人的话,欧罗拉如遭雷劈。她根本无法控制,惊恐与茫然便满布面庞。

“小姐,你是不是……不记得了?”佩蒂特握紧少女的手,眼眶瞬间红了,“噢,医生嘱咐过我的。这次高烧太凶太久,或许会影响你的记忆……”

“?”

“不记得或许是最好的,老爷夫人在世的话该是多心疼啊……欧罗拉,发现你昏迷在湖边的时候,我吓得几乎无法呼吸!亲爱的,嬷嬷只有你啦。你醒过来真好,求你以后一定好好的……”

眼角余光瞥向埋在双手掌心中哭泣的女人,欧罗拉无法心存侥幸——她似乎不用担忧要怎么应付,上帝将匹配这荒诞事件最佳的理由都给她找好了——因为佩蒂特的悲伤和担忧是真的。

听她几乎失控的哽咽,近来应该根本无暇去悲伤。

是为了这位小主人吧……

一样的中波混血,一样的父母双亡吗?

欧罗拉心尖不由泛出一丝苦涩。曾经年幼的她,还有那太阳般的一家和音乐将她拉出命运的泥淖,但这个孩子呢?

湖边,昏迷,高烧……难道她一直都沉浸在悲伤里?

身为钢琴家,拥有敏锐情绪嗅觉的欧罗拉并不怀疑佩蒂特。这位嬷嬷是真的疼惜在意这具身体的主人,不曾有丝毫作假。

少女似乎可以全心信任这位嬷嬷,毕竟女人眼底的黑青与面色的憔悴绝不在一朝一夕间形成;但她却又无法真正地感同身受,毕竟她们才见第一次面。

思索片刻,少女平静地目视前方,手却摸索着探过去。她用指尖捏住女人的衣裙,轻轻拽了拽。

“柯塞特嬷嬷,我不会再做傻事了……我们都好好的。”

“小姐?”

佩蒂特转过头,见自家小姐认真的模样,泪珠竟停止下坠。

“嬷嬷,我的嗓子好难受……”

喉间的疼痛随着每多说一个单词而加深,欧罗拉扯出一个勉强的笑。

佩蒂特迅速擦拭眼泪收拾仪容,然后拍拍少女的手背示意她松开,提起车内的煤油灯,翻出一个精巧的银水壶递给她。

“是我失礼了,欧罗拉小姐。喝点水吧,对你的嗓子有好处……嗯,小姐?”

佩蒂特错开身子的片刻,欧罗拉的视线就被暴露出的车窗牢牢吸引,以至于她忘记去接水壶。

那面小小的玻璃化作镜子,借着变动的光源,倒映出一张十九世纪装扮的少女的错愕的脸:

柔软的黑发中分垂下,从中下段开始发卷,化作柔软的波浪。源自父系的斯拉夫人骨架在被东方血统中和后,肢体变得纤细柔和。五官小巧精致,病气使这张脸略带几分消瘦,却独独影响不了双眸的神光。只是现在,这对琥珀色的眼睛满满都是讶然。

——这是属于现代的、她自己的脸。

“这是我自己?还是另一个我?”

欧罗拉脑中有些混乱。

“噢,小姐你盯着窗子,是想开窗透透气吗?”

接收到小主人的意愿,佩蒂特立即打开车窗,再将水壶递给她。

上移的玻璃带走了镜像,突然倒灌的凉爽夜风令欧罗拉清醒些许。她来不及思考太多,慌乱中竟伸出左手,去接那只水壶。

刚想要抽回,她却因无意间翻转手掌而愣在原地。

原本扎根在手背上那几条丑陋的疤痕,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甩甩头重新将视线聚焦,欧罗拉确认不是幻觉:这是一只光洁如玉的手——没有意外,没有事故,没有伤痛在上面留下令人唏嘘的遗憾。

少女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小姐真乖,看样子真的快康复啦。”

佩蒂特面带欣慰地翻过欧罗拉的左手,将水壶放在她手心。又伸手在她额间试了试体温,这才彻底安心,继续在车厢里翻找。

“车上可能还有些小饼干,我再给你找找,你先勉强就着水吃一吃。等到了德累斯顿,嬷嬷好好给你准备吃的……”

若此刻这位教导嬷嬷能回身好好看看自家小姐,一定能发现她的不对劲。

屏住呼吸,欧罗拉快速将瓶子换给右手,掀起小臂上的喇叭袖,将左手指尖搭在右臂上。

抬指、下落、呼吸——

单音、双音、和弦、琶音……

左手下指干脆利落,手臂皮肤反馈它们没有丝毫的颤抖。

接受到这一信息,欧罗拉颤抖着打开瓶盖,猛灌了好几口清水迫使自己冷静。

微凉的液体滋润着早已干涸的喉咙,也将她所有兴奋的尖叫积压下来:这是她的手,是她刚拿下肖邦国际钢琴大赛头筹的手!

肖赛的成绩本意味着欧罗拉已踏上一条光明的路,但好景却戛然而止。因为一次车祸,给她留下一份永远的遗憾——那些鲜花与掌声,黯然褪色成枯败与沉寂。

她的左手不再受她掌控。

肖赛冠军再也无法亲近她最爱的肖邦。

失去灵敏的左手触键,便谈不上完美演绎音乐,也断绝了身为钢琴家的所有可能。欧罗拉几乎不想回忆起经历复健后,自己原本平静的左手,一搭在黑白键上就抖成筛子的模样。

再也弹不出干净的音色,再也无法用指尖倾述细腻的情感,挣扎过,痛苦过,抗争过……最终,看着那个拉着小提琴的妹妹沿着和她约定的路越走越远,她决定告别钢琴。

纵使肖邦是她的救赎,她也要学会放下。

于是有了这一场“肖邦与钢琴的告别之旅”——欧罗拉计划沿着肖邦曾经走过的路,完完整整地和钢琴家生涯说再见。

然而,还未等她好好走完华沙,一个恍惚间,她便在这辆马车里苏醒。

以完好的、可以弹钢琴的、十八岁的“aurora”!

“欧罗拉,此行我们前往德累斯顿,是为了拜访你的叔父沃德辛斯基(wodzinski)伯爵。他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属了。前些日子他给你写信,说愿意照顾你……”

“嗯嗯——”

欧罗拉根本没有在意清佩蒂特的话,下意识含糊地应和着。她完全沉浸在“又能弹钢琴”的喜悦里,欢欣地将双手放在裙摆上,轻快地试奏着被铭记在指尖的乐章。

在柔软的布料上舞蹈的十指和胸腔内心脏的跳动频率,完美地诠释着雀跃一词:合手如同往昔,被冻结的左手记忆正在复苏。

对一个早被宣判命运的钢琴家而言,这简直是神赐的幸福!

压下心间的激动,少女接过长者手里的丝袋,假意专注取饼干,顺带一问:“柯塞特嬷嬷,今年是哪一年?”

佩蒂特欣慰地看着她恢复了精神,随口就答:“哪一年?你是说年份吗,欧罗拉?今年是1836年哦。 ”

十九世纪?浪漫音乐的时代?

肖邦!

原来神赐予的礼物不止于此。

吃着姜饼的少女双眸越发明亮。

就算在现代来回踏遍克拉科夫郊区大街[4],也无法链接钢琴诗人在此度过的前半生。但在这辆驶向德累斯顿的马车上,她竟越过三个世纪,和肖邦在同一个时代的天空下呼吸。

或许,去现场聆听诗人演奏钢琴都已不再是梦。

思及此处,欧罗拉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果然永远不想和钢琴的黑白琴键说再见,和五线谱上的肖邦道别……

好想弹钢琴,好想确认左手的真实,好想把所有缺失的时间全部都补回来!

德累斯顿,深夜,某间书房。

身着丝绸睡衣的妇人看着正在伏案阅读的丈夫欲言又止。

“老爷,那个女孩子……真的可以吗?”

中年男子放下书,颇有些不耐烦。

“谁?你说她啊——没有什么不可以,我那叛逆的弟弟已经在上帝那聆听了好几年的圣音,丧期已过,有什么不可的?”

“可是……那、那个年轻人?”

妇人的犹豫令男人十分懊恼,他不禁抬高声音,加快语速。

“这都要怪你,我的夫人,你一年到头难得犯糊涂——而你却做了此生你最蠢的许诺。要不是我提早说见一见那个孩子,咱们就要背信弃义令家族蒙羞啦!”

“老爷,可咱们不一定要‘牺牲’这个女孩子。我是说,我们可以找个借口冷处理那个许诺……”

自家夫人天真的心软简直令男人觉得不可思议。

“牺牲?冷处理?我的夫人,呆在德累斯顿让你的脑子变迟钝了?我们能收留那个孩子是出于仁义——难道最大的仁义不就是给她找个可靠的夫家吗?我们看着长大的男孩子人品是可靠的,在巴黎也能挣上钱,不会委屈她。”

“那为什么你不愿顺势而为呢?肖宾斯基[5]应该指的是玛利亚。哦,上帝啊,我们这是在欺骗那个天使一样的孩子……”

“还要犯傻吗,我的夫人?我们的玛利亚注定是要当伯爵夫人的,怎么可以停留在他身边——听着,夫人,我也很喜欢他——但喜欢不能换来你的衣食和优渥。沃德辛斯基已经没落了,天使救不了我们!”

伯爵夫人想起那个棕发蓝眼的优雅青年,流亡在法国却永葆着那颗波兰心,又愧疚又难过。

但丈夫的话却字字在理。她不禁开始后悔,如果没有几天前感性的冲动,她此刻也不用连着伤害两个孩子。

“你说服我了,只是我暂时无法释怀内心的感受,去‘安排’那个父母双亡的女孩子……”

“相信我,我也是忍着心痛的。好了夫人,她来了你就好好招待她——我们多给她一些补偿。或者,你可以教教她,如何规避真正的婚姻到来……”

伯爵叹着气敲了敲桌子,但目光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幸好他的夫人还维持着贵族的理智,即使做了口头约定,也未言明是哪一个“女儿”。

还好,一切还有挽救的办法——他绝对,不会交出他的玛利亚!

德沃辛斯基伯爵捏紧右拳,猛地落向桌上的一封信件。信纸上的波兰文字体清丽秀气,落款写着——

aurora wodzinska(欧罗拉·沃德辛斯卡)[6]。

车窗外夜色笼罩着一切,清凉的夜风拂过正在发奋啃食姜饼的少女的面颊,带走她一身的沉疴。

身体充电完毕,平静下来的欧罗拉发着呆,任由车马将她拉向充满迷雾的前方。

直到此刻,她才得空思索如何踏出下一步。

从波兰华沙到德国德累斯顿,从一场郑重的道别跨进未知……少女理应是惶恐不安的。毕竟直到现在,“十九世纪的aurora”的过去与未来,对她而言是一纸空白。

但这只左手,却隐隐给予她前行的勇气。

既来之则安之——欧罗拉给自己打着气。

毕竟日子还要继续,只希望能像佩蒂特期待的那样,“以后一定好好的”吧。

……

“德累斯顿到啦。”

马车行驶渐缓,车夫的吆喝伴着铃响将欧罗拉的神游掐断。

心跳不由地加快速度,连带着头皮都有些发麻。她深吸一口气,摒在胸腔中。紧张从脚下升起,车厢外的未知令她脑中一片空白。

此刻她才后知后觉,下车后,她将彻底融入这个时空。

“只因春日更迭再来,圆月别后重访,花儿年年都返回枝头绽放……

正如我和你道别,是为了再回你身旁。[7]”

茫然间,泰戈尔的诗句在她耳畔回响,竟将那些惶恐与不安慢慢驱逐。欧罗拉怔愣片刻后,随即握住左手笑了。

几小时前,她还在和钢琴道别;现在,她又能驱使双手歌唱。

甚至,她还能遇见青年的音乐大师肖邦。

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欧罗拉坐正身体,安然静待车门打开。

1836年,十九世纪的浪漫时代——

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