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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手足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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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的功夫,不等她定神离去,院墙外传来争吵声,湘绮立耳去听,喝骂的声音极其肆无忌惮:“瞎了你们狗眼了!也是你们闯得的?”

湘绮忖恻怕是出事,忙向门外而去,跌跌撞撞地奔进来的丫鬟婆子扶着钗斜髻散,披头散发的雪儿小姐逃难般进来,惊魂未定的眸光四下散漫,看到湘绮时又羞又愤,只从牙关内挤出一个“走!”字。

“看她得意的。”湘绮只听婆子忿忿地甩下一句话,心里五味杂陈翻涌。

卓梓仰躺在床榻上,身旁疏窗半开,骄阳透过油绿的梧桐叶筛出刺眼的光影投在他身上,暖暖的,却无法温暖他的身,一双手冰冷如冻玉,僵硬地垂在床边。

听到那熟悉的脚步,他闭目养神。

珠帘一挑,哗啦啦的轻微响动,按着金鞘胡刀的黑衣蒙面武士才要上前,一袭墨色斗篷只露一双鹰隼般锐利目光直射向卓梓。他抬手,黑衣侍卫躬身退下,他身后帘幕轻轻摇动,渐渐停息,二人却终是不发一语。

“凌宇,你终究不肯见朕。”

“草民,抱病在身,恕难全礼见驾,吾皇万岁万万岁!”那声音轻淡,随了沉水香袅袅青烟飘散,渐渐淡去。

“生死之交,情同手足,慎哥儿不会失信于你;只是国法如山,不能徇私,朕是不容越规矩半步的。”

“是,草民身犯欺君大罪,一人做事一人当,望陛下赐罪。”他毫无惧意。

黑衣人徐徐踱步靠近,一撩长袍倏然坐在榻旁,伸手去探卓梓瘦削的面颊,那凹凸如山峦起伏,双颊收陷。

“卿何必自讨苦吃?”

卓梓始终不肯睁眼,闭目道:“草民jian体污秽,怕冲犯了龙体,请圣上移步。”

冷冷的笑声,黑袍人问道:“果然世人尽不能做到‘苟富贵,勿相忘’吗?”

说罢,伸手按住卓梓的肩头,却不敢揭开那搭在身上薄薄的蚕丝薄被。那话音满是心疼问:“西宅地势低湿,苦你陪朕六年,落下腿疾,这腿是再伤不得。卓老侯爷竟然不知吗?”责备的声音,满是关切,轻轻掀开被角要看他的伤处,卓梓却道:“躯壳一具,挫骨扬灰都无妨。”

“朕倒是惶惑了。你在为何人越雷池而不顾殒身不恤?竟然连朕同你多年的手足情义都不屑一顾了?你莫望了六年‘牢狱之苦’,坐井观天的日子!”

“陛下保重龙体。”

黑袍客上前抱起卓梓,大喝一声:“睁眼!朕要你亲眼看着朕!若你死了,朕要卓府九族为你殉葬!”

一阵沉默,黑袍客哈哈大笑,揉揉额头道:“是了,你卓凌宇亦无挂碍,怕是九族中只我一手足知己了。无妨,无妨,若你有个好歹,那谭府上下,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卓梓望着他,惨然苦笑,那笑意中满是轻蔑,他问:“陛下这‘根’除得还不够尽吗?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斩断的只有情,君臣之情、手足之恩,生出的就是恨,如稗草遍地,漫山遍野。”

“凌宇是要做诤臣?”黑袍客目光露出喜色。

“草民只想替青史留句公道话。”

“董狐、齐太史之流,为何单单要卿去做?你如何知道青史都是字字记实?刀架在脖颈上,那笔笔是蘸了血泪写下的,不过是执刀者口述的‘史’,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凌宇何必如此迂腐不化。你不执刀,焉知太阿倒持,他人就不会斩尽杀绝?黄栌苦竹绕宅无人问津的日子你我兄弟一道挨过六年。”话音惨噎又是无奈。

“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卓梓闭目,牙关中挤出几字。

屋内清静,窗外鸟鸣清幽,叽叽喳喳对唱般热闹,他记得齐坐在乌漆凋落到桦木条桌旁提笔认真地写钟、王体蝇头小楷,身边的他就忍不住侧身望着窗外逗着鸟鸣,那调皮的深情,童稚的欢颜,聚精会神的模样,仿佛那鸟儿是他们唯一的玩伴。

“先生要来了,慎哥儿留心被先生打手心。”

“我不写,你替我写!”他矫情道,翘起嘴,看他凝神提笔继续工整地书写,促狭地用毛笔迅然在他面颊上画个圈,嘎嘎大笑,气得他提起砚台打他。往事依旧历历在目。

四夫人之死引起的波澜迅速平息,几日后,府里平静如初。

清晨院内开着几处凌霄花,日头下有些打蔫,垂个头怏怏欲睡的样子。

湘绮守个木盆在院内浆洗衣衫,忍不住掬一捧水洒去花上,想唤回那花儿应有的那份娇艳。

手中的木杵敲打着捣衣砧的声音空泛无聊,噗噗噗噗的声响,湿漉漉的衣衫在手中搓洗。

只是那素麻衫子上片片血渍难以清洗,如渗入每丝线中,调皮地躲藏了不肯离去。这是大公子云鹄书院的衣衫,那令人仰视的麻衣胜雪,如今是麻衣“剩血”了。真真的暴殄天物,她边搓边思量,或是大公子心里一直不渝此情的深爱着四夫人,无怨无悔,那落水时或许是个误会,更或许是另有旁人?心里想到这里,却暗自埋怨,胡思乱想些什么,已是过去之事,四夫人没了,大公子要离去,怕侯府即将恢复太平。

一道刺眼的光亮扑面而来,那白光如天开一线灼得难以睁目,她惊心之余衣袖掩面正待看个究竟,却听一阵咯咯的笑声,轻快而顽皮。

她不必抬眼也晓得是谁个,只侧头在肩峰轻轻沾去颊边汗水,用手背将垂在腮边的一缕发掖去耳后,依旧捣着衣裳。

一轮白日皓月般的光影就投在她身旁的橡木盆里,手探去冰凉的水中浸衣撩水,那轮水中月就破碎零星。

卓柯一撩袍襟,贴紧她跪坐,手捧一枚一汪秋水般的明镜,如捧至宝般用衣袖拭了又拭,认真的神情如个顽童得了心仪已久的宝贝,神秘问:“可识货,知道此为何物?”

奉到她面前的镜九寸许,青莹耀目,宛若琼粉金膏磨平一般。

“江心百炼镜!”湘绮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将湿漉漉的手在衣衫上拭擦,伸手接过那面难得的至宝江心镜。

传说中的江心镜,五月初五扬子江心铸镜,铸镜前风和日丽,水波不兴;铸镜时惊涛骇浪,拍岸如雪,所成之镜多为宫中贡品,难得流落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