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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朝梦醒身世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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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中,为首的是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锦绣蟒袍,眉目不怒自威。可见了她的那一刹,竟忍不住泪盈于眶,满脸掩不住的怜爱之色,想来就是她从未蒙面过的父亲纪昀笙了。

不知怎的,来之前满腹的怨恨委屈,待到了见面的时候,却又生出一股心酸期盼来。她扶着云意的手缓缓走过去,听她解释:“三小姐,这位便是相爷,也就是您的父亲。”

她自己的生身父亲,却生来不识,要透过别人的口来相认,如何教人不伤怀?

纪芷湮望着眼前这满脸殷切的中年男子,张了张嘴,可那一声“爹爹”却怎么也喊不出口,反倒是他先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红着眼眶,连声道:“好孩子,回家了就好,回家了就好啊。”

她原想挣开,可握着自己的那双手那样宽大温暖,她竟不忍心。便由着他牵着自己的手往府里走,绕过曲廊画栋,山石流水,来到一个富丽堂皇的花厅。

纪昀晟在上座落坐,顺手拉了她在身旁坐下,等众人都鱼贯入内落坐后,便开始为她介绍底下的这一大家子人。

“那是我的妾室安氏、柳氏和秦氏。那是你大哥纪元邡,和你四妹纪芷芙一样,都是安氏所出。那是你二哥纪元添,乃柳氏所出。你五弟纪元霆,是秦氏所出。”

从始至终,她只坐在那里面色淡淡的,甚至连嘴角也不曾弯一弯。而底下之人的神色也尽收她眼底,大多是些皮笑肉不笑的敷衍样子罢了。

三个妾室中,安氏入门最早,又仗着为纪昀晟生了一儿一女,颇自持身份,率先笑开来:“请三小姐安。哎呦,我说老爷如何这样日盼夜盼,原来咱们三小姐竟是这样一个天仙般的人物,不知比我的芷芙强上多少。”

这话简直是说到纪昀晟心坎上去了,他微微一笑,对安氏投以赞许的目光。

可纪芷芙一听这话,脸色却立时不好看起来,但碍着纪昀晟在不敢放肆,只轻哼一声别过脸去。倒是坐在她身边的同胞兄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略加安抚,又对座上的纪芷湮歉然一笑,彷佛是在示好。

安氏既开了头,底下便有人忙不迭地吹捧奉承。

柳氏彷佛无意间往纪芷芙坐的方向看了一眼,才用帕子掩着嘴笑道:“我不如安姐姐会说话,也不如安姐姐有福气。若也能生个女儿,便是像芷芙般不能及咱三小姐样貌气度的十分之一,可但凡有一星半点的相似便已是极好的了。相爷说对么?”

纪昀晟对妻妾间的明争暗斗向来只作不察,亦不相帮,遂只是一笑了之。

秦氏便也上前凑趣:“哟,柳姐姐还说自己不会说话。瞧把相爷哄得眉开眼笑,只差没立时陪了你回房,一偿你的心愿了。”

秦氏出身微贱,行事说话皆透着一股市井之气,粗俗不堪,平日里没少为此受另两房的冷嘲热讽,只觉得她上不了台面。可有时看着不甚精明的人,却也有出人意表的时候。例如她今儿个这话便透着十足的心计,明着是捧了柳氏,可也教安氏愈发恼了她,而秦氏自己置身事外,却是乐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了。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今日一见方知此言不虚。

只是她们这样唇枪舌战,你一言我一语的,倒闹得纪芷湮有些头疼。她久居山中,对人情世故知之甚少,也不喜与人逢场作戏,只觉得很是烦心,遂轻咳一声道:“我有些累了。”

满场的欢声笑语便有了一刻的泻滞,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向纪昀晟,但见他神色从容地挥手:“芷湮才回来,一路颠簸,的确是该先让她好好休息,你们且先回去。都是一家人,总有说话团聚的时候。”

众人纷纷称是离去。

待众人都走了,纪昀晟便以目光示意下人把门关上,这才得暇好好看看身侧这个分开了十五年的女儿,叹气道:“怎么生得这样瘦?白得跟个雪人似的,想必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吧?”

可纪芷湮此刻却无和他一叙父女亲情的心情,听了他一番嘘寒问暖只垂下目光,轻声答:“还好。”忍了忍,她还是道,“我,有话想和你说。”

纪昀晟笑着点头,“为父知道,所以才遣了他们出去,还命人关上门。你有话不妨直说。”

既然开了头,她倒也不客气了,遂开门见山道:“我回来不是想认你,更不愿意接受你为我安排的那门亲事,我……我是为我自己来的帝都,你不要太过一厢情愿了。”

她说得直白无忌讳,全然没给纪昀晟留一丝情面和台阶。平时若换了别人敢这样当面顶撞,只怕早被纪昀晟命人拖出去打了。可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到底不是一般人,于是他竟难得的没动怒,只饶有兴味地望着她笑:“瞧你这清傲的脾气,倒真是像极了你娘年轻的时候。这些年你师父不时来信告知我你的近况,总说你是最调皮捣蛋的性子,一张嘴伶牙俐齿,总让人恼也不是,怜也不是。可此番相见,却让人觉得你性情孤冷,我原还纳闷,直到此刻才知你师父所言非虚。”

她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这些年你一直都有关心我么?”

纪昀晟定定望住她,眼中流露出的慈爱之色是如此真切,“为人父母,哪有不关心自己孩儿的?湮儿,我知道当年送走你,必定让你心中对我怀有怨恨。但你又知不知道?过去十五年来,为父为你牵肠挂肚,并不比世上任何一个父亲少半分。我知道,有些话我说了,你此刻未必相信,但我还是要告诉你。这一生,我纪昀晟挚爱的女子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娘。而我所有的儿女中,最让我牵肠挂肚的,也唯有你一个。”

她拍掌起身,目光清澈无垢,只是那样平静地望着他问:“说得真真动听!那你能否告诉我,是怎样不得已的苦衷,能让你狠心抛弃挚爱妻子与你所生的女儿?是什么样的原因,能让你十五年来从不曾与我相见,你甚至不敢让我知道你的存在?”

纪昀晟这一生经历过无数大场面,改朝换代,政权更迭。在权利的沉浮中运筹帷幄,于尔虞我诈中剪除异党,风雨弑杀中,他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可这一回,却在自己女儿的目光中生了怯意。他望着女子年轻而倔强的面庞,心中百味杂坛,许久长叹一声:“我无话可说。若你执意不肯原谅,便恨为父好了。”

看着他步履蹒跚地走下去,手指刚触到门扉,她忽然道:“等等。”

咫尺之间,两两相望,却如隔天涯。

他能清楚看见她眼中日盛的恨意,她亦能明白了解他满心的殷殷期盼,可此情此景,却谁也无力改变如今的局面。

忽然,她对着他绽出一个嫣然无方的笑颜,朱唇轻启,却每一个字眼都带着残忍的意味娓娓道来:“你放心,我绝不会恨你,因为在我心里从未在意过你这个父亲。我这次回来,并非为了解你纪氏一门的困境,我只想回来看看,你是如何因此见罪于皇室,如何满门覆灭、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