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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宿酒未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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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完颜静歌久经沙场,相对陆远之的肤色更偏向古铜,并不温润如玉,却也会弁如星,如一株修竹一般立在他身前,颇为展现他的雄才大略。

陆远之看他漆纱笼冠,轩昂威严,凛冽的脸上折叠出长期风沙肆虐过的痕迹。

他始终无法辨清他那高深莫测的眼神中,究竟是友是敌。

完颜静歌冷冷一笑,眼里隐忍着竹生空谷般的幽寂。

或许是因为,他在朱小朵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幽寂,所以才好心提醒,“你待她越好,她死得越快。”

陆远之心中默认,一声不吭地抱起朱小朵,只觉她身子冰凉,一身的酒气扑鼻而来,叫他心中愈来愈负疚。

完颜静歌看着陆远之横抱着朱小朵欲意离去,在他身后扬声说道:“驸马爷大婚之日,本不该出现在这女子身边。本王就和你赌上一赌,看这女子究竟能活过多少时日。”

陆远之一阵盛怒,转身阴鸷地瞪向完颜静歌,“不许你诅咒朵朵。”

完颜静歌那清癯的目光中掠过一丝兴致,浅笑道:“她叫朵朵?真是别致的名字。”忽而蹙眉摇头,啧啧道:“静思公主是楚湘湘掌上的明珠,得罪静思公主,就是得罪楚皇后。她的宝贝女儿不幸福,这个女人也不会幸福,你自己好自为知吧。”

陆远之的眸光顿时如点点落珠,残如零星,散若烟雨,只道:“多谢!”

旋即转身,怀中醉倒的朱小朵依旧一声不吭,双眉紧紧相蹙,堆积出愁肠百结的心事。她再不是那个幸福天真的朵朵,也许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月落西山,影照翩若惊鸿,他抱着她走在幽暗的夜街上,所到之处入目苍凉,那些往事一一浮过脑海,栖在断裂的时光里,再也回不去。

回到陆府绣院,陆远之将朱小朵轻轻搁在月红房间里的那张罗汉床榻上。

房屋简陋无比。

一榻,一椅,一柜,一梳妆台,都不过做工粗糙。

梳妆台上摆着屋子里唯一的一件贵重的物品,那是朱小朵从正房搬过来的宝奁,奁内装着她喜爱的首饰。首饰倒不贵重,都是曾经陆远之陪她在天街挑选的。

这张床榻木质生硬,三面雕刻着简单的祥云图,只在面上垫了一张薄衾,四处无遮无拦,未见一席纱帐垂落。

夏夜,一定会惹来许多蚊虫叮咬。

好在室内打整得干净明亮,阳光也能及时照进屋子。

他本想开口让月红明日添些家具,想了想大皇子的话,复又作罢,疼惜地看了一眼朱小朵,只道:“月红,明日夫人醒了,不要告诉她是我接她回来的。”

月红小声应声,“是,东家。”

朱小朵蹙了蹙眉,额头的愁容越发越凝重。

他本以为是她醉酒难受,殊不知他的一言一语都被她听得清清楚楚,一个字也不落。

她在心中兀自苦笑。

陆远之,陆远之,既已亲自抱着我回府,又何必不让我知晓呢?

你的心,真的是越来越远,越来越让人难以琢磨。

“去打些水来,我给朵朵擦洗一下。”陆远之皱眉,醉酒的人身子发烫才好,这样容易散去酒毒。可是朵朵的身子蓦地一凉,额角冒着细细碎碎的冷汗。

他又补充道:“要热水。”

“是。”

月红走后,屋子里只剩下彼此二人,她反觉得十分不适,没有睁开眼睛,也不愿开口说话,准备装醉到底,尽管她已经口渴得嗓子冒烟了。

陆远之轻轻地唤了两声,“朵朵……朵朵……”

当他紧紧拽着她滚烫的手指时,她浑身紧绷,所有的神经系统都在这一刻处于高度紧张状态,说不清是害怕了,还是激动了。

她也感觉他的手明显一僵。

明明是三日之隔,爱人之间的十指相扣,如此温馨,却又变得如此陌生。

她先是僵硬。

然而从他指间传来的熟悉温度,却足以将她融成春水。

她的心底也柔肠百结了。

陆远之,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陆远之,我们还能朝朝暮暮,执手到老吗?

朱小朵心中一热,将脸微微转向外侧,佯装熟睡时无意识地靠近他的臂膀,只感觉他亦是轻轻一颤。

陆远之敛目沉思,一手拽着朵朵的手,一手抚着额角,沉长的声音似乎是来自亿万前年的蛮荒岁月,充满了沧海桑田,“朵朵,如果不是那一晚我喝醉了,又被公主设计陷害,我们会和从前一样,相亲相爱,朝朝暮暮,没有任何人可以拆散。可是……”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心中郁结着吐也吐不完的恶气,又道:“朵朵……该怎么办?”

朱小朵的心中翻江倒海,大火烧灼般疼痛着,煎熬着。

是了,再也不如以前那般温馨自如了。

他再不能毫无顾忌地照顾她,疼她,宠她,不管出于任何原因,他首先还要顾忌另一个女人的感受。

月红从外面迈步进来。

梳妆台上,那盏陶瓷的灯座已经裂开了细细的纹路,小短截蜡烛在灯座里左摇右晃,闪着昏暗的烛光,摇曳出一室的浑浊烛影。

月红走近时才发现东家正紧紧扣着夫人的手,这才后悔进来的不是时候,“东家……你要的水。”

“放下吧。”

月红拧起一把热毛巾,垂首递过去时,发现陆远之的眼角眨着潮湿的泪水。

当时月红不明白东家为何会哭,却替东家和夫人难过。

陆远之从朱小朵的手中抽离,接过毛巾轻轻地擦拭着她的脸,发现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解手一摸,冰凉得如同是冻在了冰窖里头。

他赶紧扯过被角严严实实地将她盖起来。

这还不够,还把身上的喜服脱下来搭在面上。

朱小朵假装无意识的翻了个身,本以为自己会忍不住落泪,却心痛得连流泪的力气也消逝殆尽了。

陆远之见她睡得正熟,缓缓起身,长长地叹了一声,“好好照顾夫人,记住不要告诉她是我接她回来的。”

月红答道:“是。”

陆远之迈步离开,月红万分紧张地张望过去,多想替夫人留下东家,却见他拂袖离去,头也不回。

朱小朵酒气发作,浑身上下却冷得瑟瑟发抖,她竖着耳朵静静地听着那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院落里的夏夜哇鸣声中。

她这才沙哑着嗓子,缓缓喊道:“红儿……水……”头晕得连眼睛也睁不开,只等月红折腾了好一阵子端来了一盅热水一口饮尽后,复又重重地倒向黄花梨木枕上。

月红急忙惊呼,“夫人小心木枕磕到头。”

咚的一声。

朱小朵重重地磕在中坦外翘的黄花梨木枕上,却不觉得痛。

这一夜,终于是很快就睡去了,直到第三日清晨才浑浑噩噩醒来。

醒来的第一眼,她以为会看见月红焦急的身影,却迎来了一张春梅绽雪般的美貌容颜,描得恰到是处的纤细叶眉,盈盈如春水般的大眼,金熠熠的凤头钗,明晃晃的珍珠耳坠。

这不是高高在上的静思公主吗?

朱小朵眨了眨眼,再无任何睡意,倏地起身靠在雕着祥云的床榻栏栅上,眸光若有似无的从静思公主身上一扫而过,语气轻淡地问道:“谁让你来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