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元鸣一直被带到了后院，一身紫服的山长背对着他负手而立，正专注地看屋檐下的大红灯笼，连温元鸣走到他身侧都没发觉。
“山长。”温元鸣打了声招呼。
山长收回了视线，好像才看到他一样，“来了。”依旧带着宽和的笑意，只是这笑容里，隐隐藏了了些诡异的兴奋。
“我带你看件东西，你跟我来。”说着就前头带路了。
温元鸣停在原处，沉默注视着山长微驼的背，过了会儿才跟了上去。出了个角门，顺着长长的游廊一直走，山长始终就在他两步之前，负着手，“老夫一直很欣赏你的才华，有天赋还肯刻苦，假以时日定能高中，老夫教书育人几十载，不会看错的。”
游廊空旷又冗长，两边茂密的竹林挡住了大片天光，零星的光透露进来，照在山长脸上，忽明忽灭。
“老夫和亡妻是青梅竹马年少夫妻，她身子骨一直不大好，拼死生了静儿熬了三年就撒手人寰，临终前她再三恳求，让老夫照顾好静儿。”他的声音平平仄仄的，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后头的人听，“为了不委屈静儿老夫没再娶，只想将她好好带大，哪成想太娇惯了，反倒让她养成了鲁莽冲动的性子。”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前头一片光亮，眼看着就要从冗长的昏暗中走出来了，“老夫还曾动过和你结亲的念头，赘婿科举不易，老夫朝中还有个把熟人，若将来你高中，好歹有个帮衬。”
温元鸣身姿挺拔地立在那儿，神情寡淡到瞧不出情绪，“潜之粗鄙，配不上陈小姐姝丽。”
山长大笑着往前走，似乎毫不在意，直到走出游廊，在亮堂的天光下，他那张总是和善的脸才显出几丝阴沉，可转瞬间又是宽和的笑，“潜之可还记得这？”
御笔阁三个鎏金大字赫然出现在他们头顶的上方，这里寻常人是不得入内的，就连温元鸣作为山长最得意的门生，也只来过一回，入学前拜过孔子像后，他们都来拜过这支御笔。这是整个云松书院的学子都尊崇的地方，神圣又肃穆。
然而，除了山长，没有人亲眼见过那支御笔。
山长问完后也没等他回答，盯着御笔阁的牌匾继续道，“潜之，你当时不救静儿真的是因为畏水吗？”
温元鸣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眼神似是有些嘲讽，“以前听山长说过，陈小姐自幼顽皮总去河边玩耍，水性是再好不过了。”
山长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抬手就要去推门。
“山长当真要这么做？”突兀的声音响起，山长推门的手颤了颤，不受控制地收回来些又再次贴上了门，却并未直接推开。
温元鸣看着天上的弯月，盈盈的月光融进雪地里，天地间一片圣洁的白茫茫，他的目光悠远缥缈，仿佛陷入了回忆，“我还记得那时候也是同样的庭院，同样的月色，不过这清朗的月光很快就会被蒙蔽。”
他话音甫落，天边就飘来一片乌云，不偏不倚地把月亮遮住了，周遭突然暗了下来，寒风彻骨，吹地大红灯笼晃晃荡荡，无端透出一股诡异来。
山长看着站在阴影里的少年，平日就冷漠的温元鸣此时更添了几分森冷。山长是不信鬼神的，可此时此景，他的心里忽然就有些发冷。
见山长面色青白，温元鸣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陈家百年声誉有多少是靠这支御笔带来的，御笔损坏，就不怕折损了陈家的福气？”
山长瞪大了眼珠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声音都在发抖，“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温元鸣没有回答，冷寂的周遭仿佛弥漫起一层薄雾，一切显得虚幻缥缈。山长只觉得毛骨悚然，贴着门的手掌不住颤抖，寂静的夜里，只听到吱呀一声，屋门开了。
乌云散去，清冷的月光重新洒下，照进这间屹立百年的阁楼，也照在屋里楠木供桌上，他们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供桌那支折断的御笔上，静默无言。
突然，山长回头高声喊人，“来人！”他才喊了一句，立马就有五六个家丁拿着长棍冲了进来，将温元鸣团团围住。
山长冷冷看着温元鸣，眼底有几分得意，“来人，将这损坏御赐圣物的歹人捆了送官！”
家丁齐齐应了个是，气势恢宏，可还没靠近温元鸣，就有下人跑到山长身边低声说，老爷，郑大人来了。”
“还不快请！”山长捋着自己长长的胡子，冷冷扫了眼不为所动的温元鸣。
郑大人来的很快，一同来的还有喝得半醉宾客，浩浩荡荡一大帮人。郑县令到后扫了眼众人，威严地问，“出了什么事？”
“郑大人，是这样的，”瞧见这么多富商宾客，山长压下心底的不安，又成了那个德高望重的云松书院山长，“老夫到了这御笔阁，就见阁门是开着的，御笔也断成两节，偏偏在这的，只有潜之一人。”
一开始他还能端着架势，可说到后头，终于忍不住用袖子揩了揩眼，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郑大人威目一扫，沉声问，“温元鸣，是这样吗？！”
温元鸣笔直的站在那儿，坦坦荡荡的，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
山长一脸失望地看着他，“潜之，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若非……唉，郑大人，这些家丁也都瞧见温元鸣一个人进了御笔阁，老夫实在是，实在是无颜面对圣上，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啊！”
他话音刚落，只听到咣当咣当几声，那五个家丁纷纷扔了长棍跪地磕头，领头那人看着郑县令义愤填膺道，“大人明察，小的不敢欺瞒青天大老爷，明明是老爷怀恨在心设计陷害温公子，还让我等指认温公子毁坏御笔！”
此言一出，无疑似往热油锅里倒了一盆水，半醉半醒被煽动来看好戏的宾客，瞬间被惊得目瞪口呆，酒都醒了。
山长大惊失色，他指着那个家丁气急败坏道，“你血口喷人，温元鸣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叫你这背主的奴仆这般污蔑老夫！”说完还不忘朝郑大县令拱手行礼，“郑大人可要为老夫做主啊！云松书院得以屹立百年，这支御笔功不可没，老夫身为山长，又怎么干出这自毁前程的事啊！”
这话说的有理有据，众人又将目光聚到了那个少年秀才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