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淇的归来，让人意想不到。
谢姝过来的时候，谢子淇随着两老正在屋子里面祭拜谢榛。
谢姝没有进去，她站在围栏边上，望着一个方向，眼睛却没有焦距。
在此处等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身后的门打开了，当先出来的是谢震夫妇，下一刻，另一个人迈过门槛，走出来了。
尽管他和她不是真正的龙凤胎，但他与她也应该是同龄，可如今他却比她高了一个头，较之以前，高了不止一点半点。
他静静地立于那处，他的容颜还是她所熟悉的那样，面部线条温和流畅，眼角眉梢间无处不清淡，端方温良，芝兰玉树，气韵天成，如远山水墨。
然而，这般熟悉的人，为何，她偏偏又有些陌生呢？
凝视他好一阵子，谢姝面色淡淡，脸上没有显露半点情绪。
谢子淇同样没有说话，并非他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唯有那双清淡的眼睛里面翻滚浓烈情绪，炙热如火。
“哥，你终于回来了。”良久后，谢姝终究先开口。
唇瓣扬起轻浅弧度，眉眼微弯，她看起来挺高兴的，只是，那双眸子却好像蒙了一层迷雾，令人捉摸不透。
“嗯。“
谢子淇轻颔首，尔后，长长叹道：”我终于回来了……”
这句叹息似乎饱含了各种情绪，让人听着，忍不住心里一酸。
谢震从出来后，就一直负手，抬眼望天。
此时，听到谢子淇的话，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同样悠悠一叹，转身，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子淇朝谢震笑了笑，与谢震说了几句后，他又把视线落到谢姝身上，似是要说什么，“小姝，我……”
不过，谢姝打断了他，“先别说其他了，谢伯已经准备好晚膳了，我们过去吃饭吧。”
“奶奶，我扶您过去。”
转身，谢姝扶着老侯夫人往饭厅处走去，边回首朝谢子淇道：“哥哥，你就扶爷爷走吧！”
她笑容灿烂，快要晃花了谢子淇的眼睛。
她愿意与自己这般毫无芥蒂地说话，谢子淇自是欣喜，连连应好。
搀扶着谢震，谢子淇认真盯着谢震脚下，时不时提醒他哪里有障碍。
明明就是在自己家里，谢震认为自己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在这个府里走得顺畅，根本无需这般精细照顾。
甩掉谢子淇的手，谢震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老残废，但谢子淇不管，谢震甩开，他就重新搀扶，坚决执行谢姝的吩咐。
谢震气急败坏，想揪谢子淇的耳朵，却被谢子淇躲开，就更气了。
祖孙俩在后面闹腾，听着他们的对话，谢姝原本沉重的心情倒是稍稍轻松了些许。
或许以前，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谢子淇总是与谢震夫妇亲近不起来，在他们面前，谢子淇的一言一行，都像是在恪尽孙子的责任与义务，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谢姝倒是没想到快两年不见，谢子淇反倒和爷爷奶奶的关系比以前亲近了。
“小姝，你哥也不容易，虽然……“
正扶着老侯夫人，老侯夫人突然拍了拍她的手背，却没说完。
显然，老侯夫人也说不下去，这是她永远不会痊愈的痛。
谢姝抿唇，垂眸，盯着脚下的路，她知道老侯夫人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谢榛身死，谢子淇为人子女，却没有尽孝送终，反而踪迹全无——这件事，如果谢子淇不给出一个合理理由，必会成为一根尖刺，卡在他们的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
谢子淇回来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谁都没有提不该提的事情，每日三餐，祖孙四人都会在清风院用食，晚膳后，也会空出些许时间在这里谈天说地。
很明显，谢子淇和谢姝两个人都在尽己所能，让两老开心。
丧子之痛不可能轻易抹除，他们作为晚辈的，也只能连带着谢榛的那份，尽量让谢榛他们开怀了。
半个月来，清风院充满欢声笑语。
除了少了谢榛，好像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但是，谁都知道和以前终归不一样了。
有时候，谢姝也会在想，看到亲人团聚欢快的场景，两老会不会触景伤情，更加难过。
她认为是会的，因为，她会难过。
可是，难过又如何？时间不能倒回，死了的人也不能重生。
现在的她，唯有把全副心力都放在手头的事上，才能稍稍缓解那恨之入骨的戾气。
晚膳后，谢子淇和谢姝像往常一样想留在清风院陪两老聊天，不过，谢震却让他们今日先回去，不必留下来了。
两人正有些不知所以，老侯夫人却解释了，说是人有些累，所以，才让他们不用留下来。
无奈，嘱咐老侯夫人好好休息后，他们就先离开清风院了。
燕京，昨日开始下雨，浠沥沥的小雨飘在人的脸上，冷得刺骨。
临近十二月还下雨，让人惊讶，不过，想到岭州之前几百年难得一遇的龙卷风，又好像没什么大不了了。
走在廊檐下，谢姝走在里侧，谢子淇在外侧，靠近外边的左侧肩膀已经湿了大半。
谢姝拢紧身上的狐裘披风，缩了缩脑袋，不经意偏头，就看到有雨飘在谢子淇的脸上。
皱眉，她扯住谢子淇的披风，想把他拉到自己前面去，”哥哥，你也走到里边来吧。“
”天冷，手放回去。“抓住她的小手，谢子淇把她的手放回狐裘里面。
身形不动，他仍旧走在她外侧，低眼朝她笑了笑，灯火下，他清淡的眉眼似乎添了些许颜色，令他的容颜变得无比深邃。
“在清风院待了会儿，有些热了，刚好这雨可以让我降温。”他若挪开了，这雨铁定就飘在她身上了。
无言，谢姝揶揄道：“没想到，哥哥现下竟然这么怕热了……”
以前，他虽然不似她一样生来体温寒凉，但是，他也一向体温偏低，炎热夏日时，他也不会怎么出汗的。
虽说，现在他感觉热，不乏有清风院暖气充足的原因，但是，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难不成，这趟远门，他是连体质都变了？
心有疑惑，谢姝却也没问。
但是，谢子淇听到她的话，反而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突然一把抓住她掩在狐裘下面的手臂，谢姝一愣，狐疑看他。
他没说话，拉着她快走几步，推开旁边的厢房屋门，进去。
把门关好后，谢子淇放开她，走到屋子中间，把灯点亮。
谢姝始终顺从地跟着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不言不语，透澈的眸子闪烁莫名光芒。
走过来，谢子淇双手放在她肩上，轻轻握住，弯腰，他注视她的双眼，“小姝，我有话和你说。”
“好。”轻颔首，谢姝道：“你说，我听。”
“小姝，你恨我吗？”
“哥哥怎么会这么想？”
谢姝笑，不知他为何有此想法。
“从我回来至今，我看得出来，你并不开心。”
“你离家许久，好不容易回来了，我又怎么会不开心呢？”
“小姝……”谢子淇唤她，语声无奈。
抬手，将她发丝上飘到的点点水汽擦掉，然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在我面前，你还要掩饰么？”
她低头沉默，一时没有说话。
谢子淇也不急，静静凝望她的发髻，扶在她两侧的手无意识地摩挲她的狐裘。
他有些紧张。
良久，谢姝抬眼看他，“哥哥，为什么没回来送爹爹？”
“……你不相信我？”
谢子淇知道她的意思，可她质疑的语气，让他心里有些受伤。
只是，闻言，谢姝却摇头，“不，我相信你！“
谢子淇怔了怔，注视她亮如星辰的眸子，好似要看进她的心里去。
”我相信如果那时候听到这件事，你一定会回来送爹爹。”
之前，在谢榛刚逝去的那一阵子，怒极之下，她什么都会想，也确实是怀疑过他，以为他是觉得不是他们谢氏的人，所以，即使看到谢榛身亡的消息，也不回来。
然而，这种念头，只要在她稍稍冷静后，就没有了。
她深深明白，谢子淇对他们这个家是有感情的。
而且，或许谢子淇与谢震夫妇不甚亲近，但他与谢榛的父子感情，很深。
听到她的话，谢子淇情不自禁地笑了。
只是，不待他将提着的心放下，便听谢姝冷声道：“但是，我必须需要知道原因，否则，这件事，我心里过不去。”
她非常直白，也非常尖锐。
可，这就是事实。
若是他不说缘由，那么，他们不可能回到从前，即使，她曾经为他在萧太后面前起誓过。
脸上的笑容蓦地消失，谢子淇望着她的目光有瞬间怔愣，想到那些昏迷时日的梦中场景，他放开放在她肩上的手，垂头，摇曳的灯火映照在他侧脸上，忽明忽暗。
等了许久，没听到他的声音，谢姝忽自嘲一笑，“怎么了？不能说？”
“不是！”
像是怕她生气，谢子淇立即抬头回应她，“没什么不能说的。”
“那时候，我受伤了，一直没有醒过来，我是在前不久才听说父亲的事情。”
“一直没有醒过来？”
“嗯，我昏迷了一年，三个月前才清醒过来。”
醒过来的时候，他不知今夕是何夕，花了大半月才彻底接受了梦中之事，然后，他就想回来找她，好好看看她。
但是，昏迷太久，他身体还虚弱，根本下不了床。
所以，他只能等养好身体，才回来找她。
等他身体大好时，鸿骏他们也终于被允许进来与他汇报事务了，但是，他没想到居然听到了谢榛已在一年前身亡的消息。
所以，他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了。
但是，还没抵达燕京，他又听到她被赐婚的消息。
那一刻，心中的不甘快要将他淹没了。
这，是两辈子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