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州毗邻崎城，两个地方只相隔一条河，名长河。
此时，长河浅滩处，有两道身影若隐若现。
水浪吹过，打在他们身上，他们依旧昏迷不醒，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渐渐落山，其中一道身影，终于有了动静。
谢姝很疼，浑身都疼得厉害。
可以说，两辈子加起来，除了那次被喻湘掳走，施以重刑之外，也就这一次身体上的疼能让她刻骨铭心了。
她很累，非常非常累。
从跳河下来，就遇上洪水冲击，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水中浮沉，若非云楚护着，她这条命铁定就交代在这里了。
对了，云楚！
正想放任自己再次昏睡过去的谢姝突然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
撑着身子坐起来，谢姝一眼就看到处于她下方的男人。
他倒在那处，双手还保持之前拖着她的姿势，谢姝心急，忙爬过去，抱起他，用指尖试探他的气息。
好一会儿后，谢姝方才松下紧绷的肩膀。
还好，虽然微弱，可总归还有气……
谢姝低头，看着眼前脸色苍白，虚弱至极的男人，脑海里突然涌现各种情形——
在洪水激流中，他拼命护着自己，不让自己被水冲走；
在水势渐缓时，他借一根浮木，把她送到木板上，而他则在水中，一手推着木板，一手护着她，以免她落水；
在不知漂流了多久，终于看到浅滩时，他又带着她游过来，用最后的力气，把她送到岸上，而他则倒下了……
如果，在他们昏迷的这段时间，水势再涨，以他所处的这个位置，他没有在方才那场激流中丧命，也可能被水活活溺死了。
如果，他死了，那她或许这辈子就得被愧疚淹没了……
因为，很明显，若非她的拖累，他一定会成功逃脱这场劫难的。
他没有丢下她不管，反而，在他预料到山石会滚落之前，他就已经用他的腰带把他们的手臂绑在一起，以防万一。
可以说，如果没有这条腰带，或许，她真的被洪水冲走了。
甩开脑子里的想法，谢姝深呼吸，站起身，用力把人拖起来。
现在，她没有时间去想其他，因为，云楚的伤势等不得了。
在与那些死士对战时，云楚因为一手护着她，不方便，他的臂上救被砍了一刀，现在，又在水里泡了那么久，定是发炎了。
即使她医术过人，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除了她贴身带的金疮药之外，她身上剩下的，全是防身的毒药了。
天暗下，夜幕降临，谢姝没有深厚内功，不能夜视，不敢把云楚带到走到深处，怕枯草丛中蹿出毒蛇猛蚁。
到了平坦的地方，谢姝把人放下，想了想，她直接上手往云楚身上摸索，一边嘴上喃喃道：
“王爷，我就是想看看您身上有没有火折子，绝对没有占您便宜的意思，您醒了后，可千万不要怪罪我啊……您行军打仗多年，身上应该会习惯备有吧……拜托一定要有啊，不然我就得瞎摸索了……嘿，找到了！”
从云楚怀里摸出一支火折子，用力一吹，火光亮起。
谢姝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把云楚那只受伤的右臂放好，然后，解开云楚的衣襟，把他的衣服拉下，露出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她是医者，对男女大防本就不如其他女子般看重，而且，这时候，也不可能将就这些。
看着云楚的伤口，眉心微蹙，想了想，她直接坐在地上，两只膝盖夹着火折子，直接动手撕云楚里面比较干净的里衣。
在水上浮沉了那么久，他们的衣服其实已经找不到干净的地方了，唯有里衣，还算比较干净，没有被全部污染。
本来，她冲着云楚救她性命，这时候，也该撕她自己的里衣，可是，她的外衣已经被勾得破破烂烂了，原谅她真的没那个脸，有勇气在男人面前半裸着。
待把需要的布条撕好后，云楚的上衣直接去了一半，谢姝瞄了一眼，瞧见他那蜜色紧致的八块腹肌，不由轻啧一声，不合时宜地感叹一句，不愧是战功赫赫，勇猛无敌的王爷！
把金疮药洒到他的伤口上，又用布条把伤口包扎好，为了便于观察他的伤口，谢姝也不把他的衣服重新系上了。
火折子凑到他脸上，仔细观察他的脸色，见暂时无大碍，谢姝方拖着疲惫的身子，去找木柴。
云楚半夜肯定会发烧，没有火，很难熬过去，而她，没有火，可能会怕死。
——即便她已经活了两辈子，又经历重生这等不可用常理言之的奇异之事，她也仍旧还有小女子心性，在这种时候，会害怕未知。
可是，与寻常女子不同的是，她就算是害怕恐惧，也会压下那股惧意，竭尽全力寻找解决困境的办法。
半个时辰后，谢姝总算把火堆点起来了。
她坐在沙地上，然后，往后倒去，大张着手，毫无形象。
墨色天空点缀几颗莹亮星星，闪闪发光，却亮不进她的心里去。
疲惫的身躯让她很想睡下，可是，脑子里那根弦告诉她，她不能睡。
耳边传来痛苦低吟，她猛然惊醒，偏头去看，便见云楚原本苍白的脸色通红，红得不正常。
这时候，她也想不到疲惫了，手脚灵活地忙爬起来，跑到他身边，伸手探他额上温度，却被一烫，”怎么会突然这么烫？“
”王爷，您醒了？“
谢姝正想起身，这时，云楚却慢慢睁开眼睛，见他迷糊的样子，谢姝心里一软，神色坚毅保证道：”别担心，我会救好你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王爷，您别抓着我，我现在要去把弄点水，给您降温。“
她抓着布条，想去浸点水，可是，手腕却被云楚紧紧抓住了，他掌心所散发的热度几乎要把她灼伤。
云楚没有理会她的话，只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一双鹰眸满是恨意，他咬牙切齿道：”谢姝，你害了小佑，现在又拖累了本王……“
”王爷，您……“
”如果可以，真希望来生我们两兄弟不要认识你！“
话落，他的手猛地垂下，再无声息。
谢姝怔愣半晌，蓦地回神，看着面前断了气的男人，瞳孔微缩，她喃喃出声：”王爷！您别死啊！“
地上的男人没有回应。
她吓得眼泪直流，一把将男人抱起，一边推搡他，哭喊道：”我已经欠了阿佑的，我不想再欠你的了，云楚，你给我起来，不要死啊！！！“
……
“云楚！”
猛地，谢姝突然坐直身子，惊呼道。
待看清周围后，她倏地偏头去看躺在一边的男人，见他还维持原来的姿势好好的躺着，吓得怦怦直跳的心才稍稍缓解。
“幸好是一个梦……”
她呼出一口浊气。
起身，走到云楚旁边，蹲下，手腹上云楚的额头，果不其然，一片滚烫。
之前，她就撕下的布条，她特地留了两条，就是为了这时候。
拿起地上的布条，谢姝跑到河边浸湿，拧干，又跑回去，把布条叠好，放到云楚滚烫的额头上。
看到火快熄灭了，她又跑去捡了一些木枝添进去。
想了想，她摘下头上发簪，用火烤了一会儿后，蹲到云楚旁边，抬起他的手指，扎进去，血水冒出。
把他的十根手指都放了血后，谢姝才用金疮药给他重新上药——没有纱布，反正不是大伤口，也不用讲究，上完药，谢姝就把他的两只手交叠放在腹上，没有特意包扎。
隔着湿布摸他的额头，热度透过湿布传达到她的手心上，眉心紧蹙，谢姝脸色凝重，拿下他额上的湿布，把另一块湿布放到他额上后，又忙不迭地跑去河边。
这一夜，她就在这种来回奔跑中度过，因为那个似有寓意的梦，她连眼睛都不敢闭，生怕自己一旦陷入黑暗，就控制不住地昏睡过去了。
所以，当第二天清晨，云楚终于清醒过来时，看到的就是那张疲惫至极，萎靡憔悴的小脸。
云楚似是还未彻底回神，不明白她怎么会在自己身边。
而谢姝看到他醒过来的瞬间，一直提着的心才算真正放下。
”王爷，您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你……“
云楚本想问”你怎么在这里“，可是，看到谢姝那双溢满欣喜的明亮眼睛时，陡地，他想起之前的事情了。
”本王没事，你可还好？“
云楚上下打量她，目含担忧。
谢姝摇摇头，”我没事。“
听她这么说，又见她确实无碍，云楚松了一口气。
右臂动了动，他偏头，看到包扎齐整的伤口，看向谢姝，笑容轻浅，和煦问：”是你救了本王？“
在外多年，他受过大大小小的伤，很清楚，这种刀伤加上河水浸泡后，会有什么并发症，在这种什么条件都没有的地方，他还能活着，很明显，是这个小女子救了他。
再看着她憔悴的小脸与满含担忧的眸子，云楚只觉那颗坚硬了二十多年的心软得不像自己。
这辈子，除了他的母妃，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像她这般真心诚意地待自己。
这不乏有他自己的原因，可是，从小就见到那些女人怀着各种目的接近自己，他怎么还可能敞开心扉接受她们呢？
至于眼前这个小女子，她也是抱着其他目的接近自己，可是，她从一开始就把她的目的摊开说了，这种做法，让他欣赏。
因为最开始得接受，所以，随着他们后来的每一次见面相处，他对她的欣赏就愈来愈深，直到在不久前，他突然明白，原来他对她，心动了。
这一刻，云楚心中溢满柔情与欢喜。
谢姝不知云楚心里的想法，不过，他那异常光亮的目光却让她下意识避开了。
”王爷，这般说，会让我无地自容的。“她轻笑道：”之前在水中，若非王爷没有丢下我，王爷也不会这样……应该是我向王爷您说谢谢才对。“
云楚怔了怔，凝视她，用极其认真地口气道：”你不必对本王道谢，这是本王该做的。“
”……“谢姝讪讪一笑，突然不知该怎么回应他。
云楚却不在意她的回避，对他而言，救她，是他的本分、责任，也是一种下意识的本能。
身为一国王爷，谢姝是这个国家的子民，他必须救她；身为角逐皇位的竞争者，他答应过谢榛要照顾她，他必须救她；身为爱慕她的男人，谢姝是他这辈子唯一心动的女子，他必须救她。
”本王没事了，你先休息一下，本王去找点吃的。“
云楚站起来，环顾四周，见后面是密林，前面是河水，稍稍放心。
——他野外经验充足，有密林和河水这两地，他就能弄到吃的。
”王爷，您可以吗？“看着他的受伤的右臂，谢姝有些担心。
”嗯，可以。“云楚点头，怕她冷，见不远处还有几根木枝，走过去捡起来，回来给火堆添上。
见谢姝还看着自己，他不由弯唇轻笑，伸出没受伤的左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放心吧，你先睡下。“
谢姝想偏头，不过，还是被他揉了一把。
云楚松手时，一只手掌沾满了沙子。
”啧，满头都是沙子，脏死了……“谢姝脸一黑，满是嫌弃地把垂落在胸前的发丝给撩到后面，眼不见为净。
云楚看着她这别扭的小表情，只觉可爱至极。
“不脏。”
他的表情很认真，认真到谢姝想恶劣地歪曲他的意思，都没这个机会。
因为，他是**得不脏。
如果不是身份差距，她还不敢太放肆，如果面前这个人换成封浔，她铁定就是一个大白眼翻过去，兴许，还会附带一脚。
不为什么，只因她现在心情不好，所以，想找人出气。
眸光轻闪，谢姝忙打住自己这不合时宜的想法。
”那王爷，我先睡一下下，您自己注意一点，有哪里不舒服，记得叫醒我。“
现在不是和人客气的时候，只有保持好体力，才能突破现在这困局，等人过来救他们。
”嗯。“
见她睡下，却好像不太自在，云楚转身，离开。
等他抓着两条鱼回来的时候，谢姝已经睡熟了。
把鱼架在火堆上烤，云楚把外衣脱下，正想给她盖上，又想到她刚才嫌弃自己头发的小模样，不由无声失笑。
走到一边，把自己的外衣用力甩了几下，他这才回去将外衣盖在她身上。
坐在她身边，云楚目光深深地注视她熟睡的小脸。
这时候的她，不像清醒时那般明艳、灵动，反而十分安静、柔美。
待在她身边，让他不由心神安宁，甚至，生出一种希望此生定格在此刻的念头。
凝望她许久，情不自禁地，云楚缓缓伸手，想要触碰她的小脸。
指尖即将碰到时，他又顿住，不再往前伸——明明，只要轻轻一下，他就能碰到了，可是，他没有动。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乘人之危。
“小姝，如果你愿意，本王希望能护你一生。”
这一生，他的身份束缚着他，他所能做的承诺不多，可只要是他做过的承诺，那他就一定会做到。
他知道，不论如何，自己一定会登上那个位置。
高处不胜寒，这个事实，从他选择这条路开始，他就知道这个后果，可是，现在他开始不满足了，他不希望自己将来和历来皇帝一样得到这样的结果，他希望自己的身边有人陪着，而这个人，是她。
尽管，他深知，她的心里还有另一个男人，可是，他明白，云佑的死，在她那颗心上划了一道即使结痂了，只要轻轻一碰，仍旧疼入心扉的伤。
她和任何一个男人都有可能，但这个男人却一定不会是皇子浔。
云楚看得很清楚，而且，之前，他的试探，她也在尝试着回应，虽然，生涩不自然，可他只要知道她在回应他就够了！
他不要求她马上喜欢他，只要她有这个想法让他成为她的另一半就可以了！
如果他们成婚，那他有一生的时间，消灭那个男人在她心里留下的痕迹，让自己成为她的唯一。
此时此刻，云楚满怀真挚与信心期许着未来。
然而，等到多年以后，他再回想今日，他方明白，有些人，不是你愿意等，她就会和你在一起的。
就像他因为不想乘人之危，讲究道义原则，所以，在离她不过尺寸距离时，他停下伸手的动作，不敢继续下去，然后，永远失去伸手的机会了。
彼时，他在想，如果今日的自己抛弃那些可笑的道义原则，最后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呢？
他想了很久，忽然发现，结果都是一样的。
因为，谢姝还是那个恩怨分明的谢姝，皇子浔还是那个凡事以谢姝为重，甚至为了得到谢姝，不惜付出一切的皇子浔，而他还是那个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把所有人事都放在百姓之后的云楚。
……
岭州。
封浔拖着病体，正沿着那条长河搜寻，这时候，突然，影一奔过来，兴奋道：“殿下，追踪鸟有动静了！”
从昨天清醒后，就像行尸走肉般的男人听到这个消息时，没有任何反应，越过影一，继续往前走。
影一愣住，疑惑看向边上的柏舟和彦鸿二人，见他们也不知道原因，更加迷惑了。
转身，影一正想追上去，再说一遍时，却见封浔猛地停下脚步，声音嘶哑，问：”你，刚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