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的尸体渐渐变冷，谢姝抱着怀里人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她的穴道已解，可，终究太晚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深呼吸，缓缓低头，望着眼前双眼紧闭的少年……
蓦地，干涩的眼眶突然再次盈满泪水。
她用袖子将他唇角的血迹一点点地擦干净，尔后，伸手轻轻触碰他的脸。
受了拶刑的双手，伤口早就裂开了。
鲜血涌出，染红了她的双手，同时，也将血抹蹭到少年苍白的脸上。
红与白相互映衬，刺痛了她的眼。
谢姝闭目，仰头，将眼泪倒流。
时间已不知过去多久。
待重新睁开眼睛时，那双透亮的黑色琉璃深邃如古井无波，泛着刺人心骨的寒意。
“嗞啦”一声，她像感觉不到疼似的，从自己的里衣撕下干净的一角，轻轻擦拭云佑染满血迹的脸。
一下又一下，动作细致又温柔。
“阿佑，方才没来得及问你，你说的第一次，我已经不大有印象了，你会怪我么？”
语声一顿，她似是在等他的回答。
空气寂静无声，她忽地翘起唇瓣，眼睛弯成柔软的弧度，好像他还在自己的身边，与自己说话。
“我就知道，阿佑肯定是不会怪我的……”
脸上的脏污已经不复存在，谢姝认真地端详他的脸，然后，笑道：“呐，擦干净了，阿佑又是美美的了，开不开心？”
得意的小模样好像是在向对方邀功请赏。
然而，空气中，没有任何回声，那个少年再也不会回答她了……
有些分别，来得猝不及防，在她还未准备好时，就被迫接受了这个结果。
甚至，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开，连一声“再见”，也未曾说出口。
眼底划过沉痛。
眨了眨眼睛，那片如古井深邃的眼波再次恢复平静，好像刚刚那瞬间的波动，不过错觉而已。
谢姝伸手，将他只手包在自己的掌心，冰冷的手刹那间沾上她的血液。
她手指渗出的血是温热的，她想暖一暖他的手。
不一会儿，他的冰冷却冻住了她，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在发寒。
她的嘴唇煞白，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当真受不住他的寒冷。
不过，这一切，她都不在意。
她仍旧紧紧握住少年的手，说着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
“阿佑，你说的第一次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场景……那时候，宫人围着你，欺负你，骂你‘投了一个好胎，却没有那个好命’，‘不要以为自己是皇子就觉得自己有多尊贵’……”
似是想到了曾经，谢姝低眼看他，摇头失笑道：“那些话，很难听，你却动也不动，唔……就像现在这样，我怎么说，你都没有任何反应。”
“那时候，我就在想，这家伙难不成是木头做的？连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都没有半点反应……”
“这话，我好像从未和你说过呢！以前不告诉你，是怕你知道后，得和我闹别扭……”
他们之间的相处确实异于常人。
面对他，谢姝会不自觉地把自己的角色定位成姐姐，而云佑见此，便自觉地把他的角色定位成她的弟弟。
像这种小事，作为弟弟的他若是不开心了，便会直接向谢姝表示出来，没有半点掩饰和隐瞒。
当然，这也不过是他想要看到她在乎自己而使的小计谋罢了……
以往，谢姝也有所察觉，但也不过是认为这是他从小缺失关爱的缘故，故而，心里便决定要对他更好。
如今想想，或许，喻湘那个女人说的不错吧……
一直以来，都是她在自欺欺人，拒绝去想某一种可能。
因为，她不能回应他的感情。
曾经，是因为他们二人的身份。
——他是不受宠爱的皇子，所以，谢氏嫡女可以与他做朋友，但是，他的皇子身份，注定不可能和谢氏嫡女联姻。
否则，便会被有心之人认为他有心谋划宝座，进而将他当作有力的竞争对手。甚至，睿帝都可能会对他下手，毕竟，睿帝一直以来便视谢氏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存在。
而理智的她在清楚地意识到前方的阻碍后，在男女之情方面尚未开窍前，已经将云佑排除在外了。
至于在开窍之后……
她就更不可能对云佑有其他心思了。
谢姝紧了紧他的手，小心翼翼问：“现在告诉你，会晚么？应该是晚了吧！？
蓦地，她又咬摇了摇头，道：“……不，我相信不晚，阿佑一定能听到我说的话，对不对？”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应了我的话了啊！”
她语气轻快，笑眯眯的样子好像一只偷了腥的小猫。
她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头上，然后，抓着他的手往自己的脑袋上揉了两下，正如他以前的动作。
她愉悦一笑，又继续方才的话题。
“阿佑，你知道我并非是一个喜欢管闲事的人，就好像我看到你被欺负，也仅仅在心里感慨了一下你是不是木头罢了……”
“所以，那时候，我并没有想出去帮你的，待在那里，只是觉得宫里无聊，刚好，这场宫人欺负皇子也算是一场大戏，解解乏闷也好。”
“可是，后来，我看到你不顾周遭恶言恶语，抬头望天之际，眼睛里面满是浓浓的悲伤和怀念，我突然就想起了关于你的遭遇……”
深邃的眼睛显露迷离之色，她似是在怀念当初初见时，看到的那个八岁男孩。
他一身粗布麻衣立于阳光之下，无视周遭谩骂，仰望天空。
阳光暖暖，却照不进他的心间。
他，就好像被整个世界遗忘的人。
“一夕之间，失去母亲，又没了父亲的疼爱，从高高在上的尊贵皇子摔落泥地，变成人人可欺的落魄孤儿……”
“那一刻，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就想帮帮你……”
语声缓缓，谢姝微微一笑。
“后来，我仔细想了想，兴许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和你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同样是因早产而身体不好的人，同样失去了疼爱自己的娘亲……”
“但是……”谢姝忽地一叹，道：“我却比你好太多了。”
她虽然身体不好，可是，长辈的疼宠与爱护让她如今活蹦乱跳，与常人无异。没了娘亲，爷爷奶奶和爹爹却加倍爱她，似是要将她心里的那份缺失补足。
而云佑……
六岁生辰，他的世界便天翻地覆了。
“我也会想，如果把我和你调换过来，我或许会过得比你更艰难……”
这话不假，即使她也是男儿身，她也不能做得比云佑更好了。一夕之间，从天之骄子跌落成泥，不是每一个孩子都如封浔那般固执，有勇气面对周遭的冷眼与生活的压迫。
放开他的手，将他的手摆正，交互置于腹上。
谢姝跪坐在他身旁，挺直脊背，望着他紧闭的双眼，一字一顿地做下承诺。
她说：“阿佑，你放心，我很快就会替你报仇的……”
想到什么，严肃的面容稍有松缓，她笑了笑，歪头问他：“等报完仇之后，我们就一起回去。到时候，我带你去找上官少陵，好不好？”
“想想，我们好像真的好久没有聚在一起了，说好这次一起聚一聚的……”
语声越来越小，她倏地低头，狠狠咬住下唇，眼角处流出一滴晶莹泪水。
“阿佑，我舍不得你……你离开了，如果我想你的时候，我该怎么办？你会来我的梦里吗？阿佑……你一定要来啊！”
她抖动双肩，始终低着头，压抑的喉咙透出声声哽咽。
挪动双膝，她更近地凑近他，受伤手指隔空描摹他的容颜，然后，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回忆他的音容笑貌。
“阿佑，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
她的嗓音嘶哑，睁眼时，浓郁的不舍与难过流泻而出，她缓缓低头，吻上他的唇。
唇上传来刺骨的冰冷，冷了她的血液，冻住她的心。
她贴着他的唇，呢喃：“阿佑，对不起……”
对不起，这辈子，无法回应你的感情。
对不起，为了不想失去你，一直以来，她都选择自私地逃避面对你的感情。
对不起，让你……因她而死。
阿佑……
她闭眼，一颗泪珠儿滴落在他的眼皮，流进他的眼睑，湿润了他的眼睫。
“阿佑，如果还有来生，但愿，我们……不再相遇。”
……
小叶子失魂落魄地站在井边，望着深井，泪流满面。
脚步一动，小叶子正有所动作，便听身后传来冷沉的声音：“小叶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钟，钟叔啊……”小叶子回头，见到来人，心里一跳，哑着声音，结巴唤了一声。
“怎么慌慌张张的，发生什么事了？”钟添拧眉，轻斥道。
“钟叔……”
“到底怎么了？”
钟添的声音愈发重了几分，小叶子肩膀一抖，下意识道：“钟叔，我，我想我阿爹和阿娘了……”
“……”
钟添瞬间无言，望向小叶子的严厉眼神渐渐和缓。
他拍拍小叶子瘦弱的肩膀，叹道：“小叶子，看开点，你爹娘希望你开心。”
“可是，可是，钟叔，我就是想他们了……”
陡然，小叶子“哇”地一声大哭出声，眼睛里面映着深刻的伤。
胸口处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她紧紧抓着，难受至极，唯有大哭才能稍稍减缓这种痛苦。
想到同样死于非命的妻子与儿子，钟添怜悯地看着她，语声沉沉道：“想念都是无用的，在替他们报仇之前，我们的想念只能埋在心里。”
“钟叔……”
“好了，不要想太多，做好自己的事情，等这里的一切结束后，我们就回去。”
说完，钟添便绕过她，离开了。
他一走，小叶子更是忍不住抽噎，泪如雨下。
她猛地蹲**子，将头埋在双臂之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
云公子被喻小姐带走了，她虽然认为喻小姐不敢如此大胆地对谋害云公子的性命，可是，她还是不放心。
所以，她和今日轮值的护卫换了，自己提着吃食和伤药去暗室。
可是，她万没有想到的是，当她推开暗门，见到的便是躺在地上无声无息的少年。
心里有所猜测，可是，她不愿意如此认为。
她心想，云公子只是累了，睡着了……
然而，清凌凌的女声却打破了她的幻想，那个名叫谢姝的少女，非常直接地告诉她：“阿佑死了。”
她猛地抬起眼睛盯着对方，这个少女哪怕满身狼狈，遍体鳞伤，也不减身上风华。
她知道，这个少女就是云公子在昏迷中也心心念念的女子。
可是，这时候，她已经没有过多的心思去打量云公子喜欢的是什么样子的人了。
“怎么会死了呢？他怎么会死了呢？”
手上的篮子早在听到谢姝的话时，便已经掉在地上了，她步履虚浮地往前走，颤着声音，不可置信连声问。
“你说呢？”
谢姝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她张了张嘴巴，不知该如何回答。
眼泪夺眶而出，如果，之前她有勇气站出来阻止喻小姐带走云公子，云公子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她的脑子正乱成麻团，忽地又听谢姝冷声问：“喻湘在哪里？”
“……”
她没反应过来，没有回答，谢姝盯着她，一字一顿道：“带我去找她。”
她不想答应，可是，一看见躺在地上的少年，鬼使神差之下，她便轻轻点了一下头。
然后，望着少年，轻声问：“可不可以……让我碰碰他？”
“他不喜欢。”谢姝面无表情，不带任何情绪地陈述这个事实。
霎时间，小叶子的手顿在半空中，然后，捂嘴无声哭泣。
他不喜欢……
是啊，他不喜欢。
可是，她真的从未想过自己的这份喜欢能够得到他的回应，不说身份差距，只是他的不喜欢就已经足以让她望而却步，只静静地待在原地了。
现如今，却是连这样的想法，都已经成为了一种奢望吗？
他死了……
那个初见时，便温柔望她，言笑宴宴，告诉自己，他喜欢下雨天的少年死了啊！
小时候，阿娘还在时，曾对她说，中原人有“一眼万年”的说法，她想，自己对那个少年便是如此了。
明明相处不过一天不到的时间，明明方方面面都不合适，可她就莫名喜欢他，在第一眼看到这个少年时，猛烈跳动的心脏与情不自禁的注视，无一不在告诉她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