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姝的问话有些突兀，可易洧却听出其中的试探与威胁。
她既然敢在他面前露脸，就说明她有这个底气，即使让睿帝知道她的伤势没有表现得那么严重，也不怕睿帝怪罪她。
易洧沉吟，道：“三人成虎事多有，以讹传讹的事情多不能信，不过，姝小姐品性温良，再加上当日乃我亲眼所见，我知道姝小姐如今能坐在我面前，很不容易。”
谢姝微讶，尔后了然微笑，这个人当真如他面相一般正气，襟怀坦荡，聪明正直，如若他不是对睿帝忠心耿耿的话，她愿意与他真心相交的。
易洧的意思很明白，他不会多嘴告诉睿帝她的真实情况。
“侯爷是实在人……”
谢姝赞叹一句，随后又话里话外地从各个方面夸赞他，最后，易洧放下茶杯，轻笑出声，道：“姝小姐，你不必如此。”
谢姝秀眉一挑，疑惑看他，意思很明显——
你在说啥，我听不懂。
易洧笑意愈深，眼中有回忆，“你可能忘了，其实，我们以前见过面的。不是你遇刺那日，说起来，距离那年，已经快过去七年了。”
这倒是稀奇，她怎么不记得有这件事情？
谢姝脸上添了几分好奇，问：“七年？侯爷若是不介意，可否说一说？”
易洧定定看她好一瞬，忽而道：“你那时候应该和我弟弟差不多大小，也就只有七八岁左右吧……”
七八岁？
谢姝拧眉，试图在记忆里搜寻易洧的身影，也不知是不是他这么一提，她的脑子里好像还真出现一个与他相似的身影。
只不过，相较如今的易洧，脑海里的身影更为稚嫩，然而，哪怕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哪怕刀削般的英俊容颜眉宇间难掩颓废与悲伤，可是，少年仍旧一身凛然正气。
“大哥，为什么舅舅舅母他们和以前不一样了，明明以前我们还是那么要好的。”
七八岁的男孩子躲在自己哥哥的身后，目光怯怯地望着面前争吵不断的男女。
“澈儿不要怕，哥哥在这儿，没事的。”
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一身素白孝衣，轻声安抚弟弟，眼眸却如冰寒冷。
许久，耳边叽喳吵闹声终于渐渐停下，少年忽而开口道：“既然不吵了，那么，诸位伯父伯母舅舅舅母就先离开吧。”
一听少年的话，其中一个女人便说：“洧儿，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爹娘留下你们两兄弟，那我们作为你的亲人，自然是要好好照顾你。”
另一个女人也说：“是啊，洧儿，今天是你们爹娘出殡的日子，我们怎么可能留你一个人呢？”
然后，又是七嘴八舌冠冕堂皇的说三道四——打着为他好的名号，实则欺他兄弟俩无父无母欲图霸占家产与爵位。
最后，少年忍无可忍，大喝一声：“滚！”
声停，静止。
众人看着愤怒到面容甚至有些狰狞的少年，心中不由有些畏惧，可一想到对方不过是毛都没长大的孩子，便不以为意，甚至开始纷纷拿孝道压他。
少年只是任由他们作，待见他们作得累了，便迅速唤人把他们架起，一个个丢出府去。
他站在府门口，听着声声谩骂，幼弟在他的身后，良久，他斩钉截铁道：“有我在，你们休想把手伸到我家来。”
那一天，少年冷然模样看似坚毅无比，可是，只有躲在他身后的弟弟才看到，哥哥牵着他的手，在颤抖。
小小年纪的男孩子不明白原因，可他反手握住哥哥的手，紧紧的不放开。
少年转身，眼睛氤氲点点亮光。
其实，几日之前，他还是无忧无虑的自在少年郎，不过一夕之间，他的生活便翻天覆地，肩上的担子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少年好不容易偷得半日闲，走在昔日熟悉的街道上，可他却发现，好像所有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
他茫然地望着两旁商户百姓之家，各处都在初旧翻新，他知道明日就是除夕了。
团圆，团圆，他们家再也团圆不了了。
少年握紧拳头，垂首，一颗豆大的泪珠滴在青石地板上，清脆的响声似乎就在耳畔，诉说着他的懦弱。
可是，他真的很累，很累。
他知道自己要为幼弟撑起一片天，可他不知道要怎么撑起这个家。
突然，他感觉到有人拍拍他的手臂。
他顺势看去，只见一个生得粉雕玉琢，明艳可爱的小女孩站在他旁边，担忧地看着自己，问：“大哥哥，你怎么了？”
小女孩的眼睛极其干净透彻，目中的关切是那样真诚——
说来可笑，这些日子来，所谓族中亲人竟然比不过一个陌生人，因为他知道他们都不过是假仁假义的关心罢了。
忽然之间，少年很想告诉小女孩自己的委屈。
这样想，他也这么做了。
他问她：“我很伤心，你可不可以和我说说话？”
小女孩也是个胆大的，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什么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像个小傻子一样跟陌生人走的警告通通抛到脑后，她兴奋地跟着少年走到不远处的茶楼。
少年告诉她，他的父亲一不小心喝酒喝死了，他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承受不住，心疾复发，也死了，然后，他和他的弟弟成了孤儿。
小女孩听他说到这里，小大人似的站起身子，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安慰道：“乖孩子，不哭，不哭。”
闻言，少年鼻子发酸，想哭又想笑。
然后，少年又告诉她，他族中的亲人们趁着这个机会，欺负他们两兄弟年幼，想要夺他们的家产，甚至不惜在灵堂闹事，让客人看尽笑话。
小女孩听了，小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龇牙咧嘴骂道：“一群渣滓！”
随即，又龇牙咧嘴对他道：“以后，对付不识相狼子野心的人，不止要把他们丢出去，还要狠狠抽他们嘴巴子，这样他们才长记性。”
他点点头，好奇问她为何这种表情，他以为她是感同身受。
不过，并不是。
小女孩抬手，使劲对发红的手掌心吹，泪汪汪地说：“拍太大力了，太疼了。”
他愣了愣，然后，噗嗤一笑。
心头连日来的阴霾，似乎也消了许多。